贺望舒的声音温和清朗,如春风拂过竹林。
然而方也却从这缕春风里,嗅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疏离。她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依着这几日恶补的礼仪,微微屈膝:“贺公子。”
她没有称他“夫君”,也没有叫他“少爷”,而是选择了一个最中性、也最符合眼下情分的称呼。
贺望舒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讶异,随即恢复如常。他踱步走进小厅,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收拾得纤尘不染的窗棂和摆放整齐的茶具,最后落在那张被方也临时当作书桌的梨花木桌上。上面摊着笔墨纸砚,还有几张画满奇怪符号与线条的纸。
“看来方姑娘在此处,倒是过得颇为......充实。”他唇角依旧带着浅笑,语气听不出喜怒。
“蒙公子收留,总要为自己找些事做,不敢虚度光阴。”方也垂眸,语气平静无波。
贺望舒点了点头,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灵儿机灵地奉上热茶,又悄悄退到方也身后。
“方才进来,见这下人似乎比往日清爽了不少,”他端起茶杯,轻轻拨动茶盖,状似无意地问道,“可是方姑娘调教有方?”
来了。方也心道,这才是他今日前来的真正目的。探查她的底细,评估她的威胁,或者......好奇。
“调教不敢当,”方也抬眼,目光清正地迎上他的审视,“只是定了些简单的规矩,让他们各司其职,免得无事生非,扰了公子清静。”
“哦?不知是何等规矩,竟有如此立竿见影之效?”贺望舒似乎来了些兴趣,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倾听的姿态。
方也便将那几张关于洒扫、浣衣、修剪的章程简单说了,并未提及任何现代管理的名词,只说是为了“明晰职责,省时省力”。
她甚至拿出其中一张关于院落洒扫的图纸,上面用清晰的线条划分了区域,标注了时辰和标准。
贺望舒接过图纸,目光在上停留了片刻。他是礼部尚书之子,自幼接触的便是最繁复的礼仪规矩,管理下人自有府中一套成熟严密的体系。
但像方也这般,将琐碎事务条分缕析,写成明文条款,责任到人的做法,却是闻所未闻。这法子简单,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有效性,以及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
他放下图纸,再次看向方也,目光里审视的意味更浓了些。眼前的少女,容颜清丽,举止沉静,言谈条理清晰,与传闻中那个愚钝痴肥的“肥丫”判若云泥。
若非父亲笃信钦天监那套“凤格”之说,且态度异常坚决,他绝不会应下这门于他前程无益的荒唐婚事。
如今看来,此事似乎并非全然是无稽之谈?这“蜕变”,未免太过惊人,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方姑娘此法,倒是新颖。”他放下茶杯,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几分士大夫居高临下的指点意味,“只是治家如同治国,过刚易折,有时亦需怀柔。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这话带着训导的味道。方也心中微哂,面上却不动声色:“公子教诲的是。小女子浅见,只是觉得,清晰的规矩,于上位者是省心,于下位者亦是公平。何事该做,何时做,做到何种程度,皆有章可循,无需猜测,不易生怨。若连分内之事都需反复‘怀柔’督促,那这‘柔’,也未免太过廉价,徒耗心神。”
她顿了顿,补充道,“况且,听竹院人少事简,用此法正合适。若在公子所居的主院,自然另当别论。”
贺望舒微微一怔。
他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地反驳,更没想到她的反驳如此......犀利且有理有据。她将“怀柔”与“廉价”、“耗神”联系在一起,隐隐刺痛了他所熟悉的、那套建立在身份尊卑与个人恩威基础上的模糊管理哲学。
她甚至巧妙地用“主院”来暗示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只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上施行她的方法,不越雷池半步。
他看着她清澈却坚定的眼眸,那里没有怯懦,没有讨好,只有一种平静的坚持。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低估了这个名义上的“妻子”。
她不像是一件可以随意安置、无需在意的物品,她的内里,藏着一种他不熟悉的、冷静而强大的力量。
室内一时陷入了微妙的沉默。只有窗外竹叶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贺望舒身边的长随在门口躬身道:“公子,府里来人传话,老爷请您即刻回府,说有要事相商。”
贺望舒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起身,仿佛借此摆脱了方才那片刻的尴尬。
“府中有事,我先告辞。”他看向方也,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客气与疏离,“方姑娘若有任何需要,可吩咐下人告知钱嬷嬷。”
“贺公子慢走。”方也再次屈膝,姿态无可挑剔。
贺望舒点了点头,转身离去。月白色的袍角在门边一闪,消失在竹林掩映的小径尽头。他走得似乎比来时快了些许。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不见,方也才缓缓直起身,走到窗边。她看着窗外摇曳的竹影,轻轻吐出一口气,紧绷的后背稍稍松弛。
与贺望舒的第一次正式交锋,平静,却暗藏机锋。他像一口深井,表面温润,内里却深不见底。他今日前来,安抚或许有之,但更多的,是试探。
而自己,必须在这口井的边缘,小心翼翼地走出自己的路。今日这番关于“规矩”的言论,既是对他试探的回应,也是对自己行事方式的宣告。她不会主动惹事,但也绝不会任人拿捏。
“阿姐,”灵儿凑过来,小声说,带着几分困惑,“这位贺公子,看起来倒是挺和气的,可不知为什么,他走了,我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方也回过头,看着灵儿天真未凿的脸,笑了笑,没有解释。
和气?那或许只是他披在外面,最不起眼的一层皮囊而已。这贺府,这京城,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
她摸了摸袖中那张画到一半的、关于如何利用听竹院现有条件改良饮食结构的草图。安身立命的根本,从来都不是任何人的“和气”或“垂怜”。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她,需要更快地积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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