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阳赶在散会前,独自走出礼堂。
不知是室内空气稀薄,还是制服领口勒得太紧,他只觉得胸口发闷,呼吸困难。
他下意识加快脚步,一边走一边解开第一颗纽扣,扯松领带。余光瞥过那本鲜红的荣誉证书,颜色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动作生硬地脱下制服外套,随手将证书裹在里面。
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喂!你耳朵聋啦?叫你半天没反应!”
常镖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看他满脑门的汗,像是追了一路。
楚阳固执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懒得搭理周遭的一切。
常镖理解他的心情,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行啦,想开点吧!我们尽了最大努力,而且结果也不算太坏,至少那个蒙冤的人被无罪释放,也算是光伏正义了!”
楚阳不屑地轻哼一声,闷声道:“迟来的正义,还能算正义?”
“嘿?”常镖不禁皱眉,对此话并不认同,“迟是迟了点,但好歹没缺席。行啦,有你在这儿郁闷的功夫,不如回家洗个澡,睡一觉。明天起来,该干嘛干嘛。也不能因为池子里有几条死鱼,就捂着鼻子把自己活活闷死不成?”
“行吧,你先走,我再坐会儿。”
常镖不放心,又叮嘱他早点回家,走出几步开外,也忍不住指桑骂槐:“我那儿还一堆报告等着交呢,整天净整这些形式主义玩意儿,真他妈的浪费时间,操他妈的。”
楚阳转身拐进一条僻静幽深的小巷,找了个无人的台阶坐下。
他还需要些时间自我消化,需要让心底那个黑洞,把一切好的、坏的,统统蚕食干净。
不一会儿,小巷深处传来一阵高跟鞋的清脆响声。
楚阳耷拉着脑袋,双眼无神地盯着脚下的大理石地砖发呆。直到一双闪着钻石光芒的高跟鞋停在他面前——从距离来看,来人距离自己只半米之遥。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心里暗暗埋怨是哪个没眼力见儿的家伙,偏偏在这个时候打扰自己。
视线一路往上,他却愣住了——眼前的人竟是一月未见的武知源。她穿着一件清凉的蓝色套裙,手里拎着一瓶气泡酒。
两人的目光对视上的一瞬,楚阳清楚地从她的眼中看出了些许疑惑,像是在问:“你这副德行坐在这儿要干什么?”
武知源盯着他上下打量,然后戏谑地调侃:“看你这一身行头,是参加了什么重要活动?”
“嗯,刚开完会,公检法的表彰大会。”
楚阳语气低沉地回答。
一听到是“表彰大会”,武知源立刻来了兴趣,四下张望后,却没见到任何奖章或奖杯,又见他神情沮丧,便开起玩笑:“这么不高兴?是因为没得奖?”
楚阳摊开一旁的制服,将荣誉证书直接丢进她怀里,冷冷地对她说:“正好相反!托你的福,收到了一个‘个人嘉奖’。”
武知源借着昏暗的路灯,仔细研究了半天:“这不是挺好的嘛!那你哭丧着脸干什么?”
楚阳抬起头,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她的五官。她正一脸认真地望着自己。突然间,他心中的那个翻滚中的黑洞似乎停了下来。
“你确定想听?”
楚阳指了指她手里的酒瓶,猜测她是要赴约。
“你想说,我就想听。”
武知源把酒放在一边,解释说只是个普通的聚会。说着,作势就要在他旁边坐下,却被楚阳眼疾手快地拉到了另一侧,让她坐在自己的外套上。
楚阳酝酿好情绪,才张口向她讲出了自己郁结愤懑的原因——关键证据被办案人员忽视,法院采信了虚假的口供,以至于无辜之人蒙冤入狱十年。其母在重审判决前夕含恨而死,到死都没能等到儿子无罪释放的消息。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甚至就在刚才,还亲手给他颁发了眼前这本荣誉证书。
“可笑吧?”楚阳苦笑着自我调侃,“我们费尽心机,用了五年时间调查取证。可是那些人呢?我们使出浑身力气掀起的波澜,在对方眼里就和掉在他们肩膀上的头皮屑一样,随手拨弄两下就干净了。”
武知源默默倾听着,让他发泄出心中所有的愤怒和不满,直到他在自我怀疑中逐渐沉沦,才缓缓开口:“我一点儿也不觉得你们可笑。相反,我觉得你们很勇敢。能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不畏惧权贵,不随波逐流,更不同流合污,这本身就值得敬佩。虽然结果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完美,但是因为你们的努力,一个无辜的人重获自由。也许他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心中会有遗憾……可是,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完美的生活往往充满谎言和假象,有遗憾可能才是人生的常态吧。”
这么一顶高帽子砸在头上,楚阳很难不为所动,他笑了笑,反问:“我有你说的这么好吗?”
“当然!”
武知源笃定地回答,不带半点犹豫。
楚阳被她的情绪感染,心底的那个黑洞缓缓缩减了不少。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崭新的男士皮夹。
“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呢,送我这么讲究的钱包。”
武知源见他带在身上,心里自然有几分喜悦,嘴上却忍不住打趣:“送给你一个多月了,现在才想起来谢我?”
“前面的同事收的包裹,转头就给忘了,前几天才送到我手上。再说了,我又没有你的电话,想感谢也找不到机会,不是吗?”
楚阳故意提起。
他当然有武知源的联系方式,包括她诊所的、家里的电话,早就在之前调查刑天的案子时就都录入系统了。
但那不是他想要的。
武知源轻哼一声,伸手找他要电话,明知故问道:“你没有我的电话吗?”
楚阳立刻解锁手机递到她面前。
武知源手指轻点几下,输入了自己的姓名和号码。
楚阳随即回拨了过去,提醒她保存好。转头又打开钱包,指着烫印的精致手写体字母。
“这上面的是什么意思?CY是我名字的缩写,但是那长长的一串,我看着也不是英语。”
“Audacia pro institia.”武知源接过钱包,轻声念起了上面的字符,“这是拉丁语,大概意思是——‘为正义而勇敢’。我想说用英文太无趣,用汉字又有些直白,就随便找了软件,自己翻译了一下,可能也不太准确,但你知道我想表达的意思就好。”
楚阳望着她,又望了望那串字符,难以置信地问她:“真的?”
“嗯。”武知源点头,“没想到,这句话还挺适合你现在的心境。”
武知源见他神情依然沉闷,忽然脱去高跟鞋,赤脚站在他面前,向他伸出一只手。
“干什么?”
楚阳摸不清楚她的意图,只担心地上的碎石或者碎玻璃碴,会扎伤了她的脚:“小心点,你不嫌地上脏啊?”
“脏了怕什么?回去洗干净不就好了。”
武知源满不在乎,再次向他伸手示意。
“干嘛?”
“看你这么失落,请你跳支舞!”
“跳舞?”楚阳一怔,连连摆手,“别闹了,比武还差不多,跳舞我不会!”
“不是那种正儿八经地跳舞,只是让你起来活动一下,我带着你,很简单的。”
“别!你让我在这儿跳舞?你不如直接要了我的命得了!”
“这大半夜的,又没人看你,你怕什么?”
“没人看我也不跳!我长这么大就没跳过舞!”
“那你今天可是走运了,我难得有心情教人跳舞!”
两人纠缠间,武知源从小巧的挎包里拿出了蓝牙耳机,自作主张地给两人各戴一只,又从手机里调出一首悠扬的爵士乐。
随后,不由分说地拉起赖在台阶上不肯起身的楚阳。
被武知源的温柔刀架在脖子上,楚阳只能被迫顺从着她的安排,右手被她牵着,左手扶在她的腰间。
“准备好了吗?”
武知源仰头和他确认。
楚阳深吸一口气,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叫她等等,然后俯身也脱去了鞋袜:“别踩到你。”
“没关系,我允许你踩我三下。”
武知源笑着同他开玩笑。
音乐中女歌手的声线低沉沙哑,旋律缓慢悠扬。
楚阳这才意识到,武知源真的没有骗他——没有复杂繁琐的舞步,两个人只随着节奏轻点着脚。她时而以他的手掌为中心转个圆圈,又示意他学着她的样子,在她的带领下也转上一圈。
两个人被彼此僵硬而笨拙的动作逗得笑作一团。
笑着笑着,楚阳终于放松下来,静静感受夜色、音乐,还有此刻被温柔包裹的宁静。
“你多高啊?”
楚阳认真地打量着面前的武知源。脱了高跟鞋的她,从外形到气场,都显得格外娇小。
感受到对方质疑的眼光,武知源立刻挺胸抬头踮起脚,和他拉近距离,斩钉截铁地说:“我净身高一米六五点五!上周体检的时候刚量过!”
楚阳伸手在她头顶和自己的下巴之间比划了一下,故意逗趣:“有吗?”
武知源气恼地朝他胸口连挥了几拳。
两人笑闹着,所有的烦恼似乎都在此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就在气氛正好时,耳机里响起一阵突兀的铃声。
武知源下意识接通。
“我这边结束了,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声。
武知源这才意识到不妥,忙上前摘下了楚阳耳朵上的耳机,背过身去低声应答。
不多时,她挂断电话,将耳机和手机一并收进包里。
楚阳立刻意识到,今晚的“舞会”结束了。
武知源拎起酒瓶和高跟鞋,走上前道别。
楚阳一边收拾衣服鞋袜,一边问:“你去哪?要我送你吗?”
他不想这么快就和她分开。
“好啊,那你就护送我到翠华路口吧。”
两人赤脚在空无一人的巷道里,脚下的地面还留着白天的余温,踩上去温度正好。
楚阳刻意放慢了脚步,可道路终有尽头。
“好啦,你的保镖任务完成啦!”
武知源回头一笑,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叮嘱:“别因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了,早点回家吧。”
两人挥手告别。
武知源提着鞋,径直走向马路对面的一辆深色高档SUV。
那晚,楚阳回到住处时,已是午夜。
他疲惫地走进浴室,让冷水从头顶倾泻而下,试图冲刷自己心头那股莫名的燥热和烦闷,脑海中充斥了武知源坐进她那位富二代男友的豪车时的画面。
他推开了一扇隐蔽的小门,门后是自己的“秘密房间”。
那是一片洁白、虚无的望不到边际的空间。
在这里,他可以随心所欲,掌控所有。这里的一切都听命于他的意志,他是无所不能的神。
他闭上眼,只要一个念头:“我要回到塬上的柴房。”
再看时,他已置身其中。
“我要那张土炕。”
房间出现了他与武知源同窗共枕了半个多月的窄小土炕。
他走过去,半坐在炕边,手指拂过土炕的边缘,重温着与她在此短暂生活过的场景。
不一会儿,武知源身穿那身仿古连衣裙,光着脚站在他面前。他只一个眼神,她便迈着轻盈的步伐向他走来。
两人默默无语地注视着彼此。
片刻后,武知源缓缓解开了上衣的盘扣,与楚阳赤诚相见,然后,和上一次一样,温柔地吻了他。
楚阳在自己的“秘密房间”里,第一次有了具体的幻想对象——这里住进了一个女人。
他将自己内心深处最阴暗、最猥琐的想法一股脑儿投射到了武知源身上。
他一边喘气,一边有些强势地要求她,而武知源也欣然接受了一切。
许久后,楚阳从“秘密房间”走出时,整个人神清气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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