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人间世

巴山,深处。

云雾飘渺,高山直上凌霄。绿水红花,仙鹤飞过,静到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入目所及,尽是绿浪。

深山之中,一间竹屋静静地立于其中,房门紧闭。

智离疏拿着一根粗树枝削成的拐杖,在山林间艰难地攀爬而上,终于到达了竹屋之前。他面目全非,老态龙钟,背后有一个厚厚的瘤子鼓起,压在那双小腿与大腿粗细倒位,严重畸形的身体越来越难以行动。

他敲响了竹门。

里面传来了嘶哑的声音:“不见。”

智离疏道:“我知道你不想见我。”

“有什么事吗?”声音越加不耐烦了。

智离疏一顿,苦笑道:“我只是想谢谢你。谢谢你在山中救了我这么多次,谢谢你最后又救了我一次。这辈子欠你的,确实是太多了。”

“我只是为了报复罢了。只是想让你尝到和我一样的痛苦。”

智离疏却是继续道:“还要谢谢你……一路为我换血易骨,帮我解毒。”

色相红尘,人们皆是以美丑论人。就算说了再多遍心灵为先,却也总逃不开相貌的先入为主。一路之上,山鬼手段百出,看似是在害他,实际却是对症下药,解这么多年林红衣给他下的慢性毒药。

终是他欠得一塌糊涂。

里面没有了动静,只剩下彼此喑哑的呼吸。

片刻后,一声叹息从其中传出:“最后又没有解成功,有什么好谢的。”

智离疏仍在絮絮:“你创建鬼门寨,看似无恶不作,但实际却是劫富济贫。你杀害烟紫阁中人,实际是在为我铲除异己。你与金人合作,实际只是想利用金人的金钱与力量,救助更多无辜的子民……”

“别说了,我没你想得那么高大。”

“我欺骗了自己这么多年,终是一无所得。你才是真正的侠客。”

“对不起,红衣。”

尾音在空中摇曳片刻,终于消散不见,与山林融于一体,只剩疲惫与痛悔。

远处忽而传来一声蝉啼。

片刻后,山鬼叹息道:“淳于符在鬼门寨的牢里,你的人手也被安置在那附近。带着你的人,滚吧。”

有一些话,有一些人,有一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多说无益。

***

鬼门寨,如同其名,真乃鬼门一样的存在。

这个寨子依山而建,以山着色,又以山为生,全部是低矮的房子或是地下建筑,隐藏在丛丛密林之中,一路上又埋着数不胜数的陷阱,足以使任何前来围剿的人都迷惑不解,既而有去无回。

智离疏来到了鬼门寨的地牢前。

奉命带他进入地牢的是名年轻的小姑娘,一身简单的粗布衣服,只在最外面披了一层薄薄的劣质鳞甲,拿着竹枪,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走了!”

地牢漫长,两旁有着幽暗的光。智离疏缓缓走着,道:“姑娘,你什么时候加入鬼门寨的?”

小姑娘本不欲理他,但智离疏的形象实在是太过凄惨,因此心下也生了恻隐之心,想了想,还是回复道:“去年。是寨主救了我,让我脱离了金人的奴役,能够在这里平静的生活。寨主让我找块地自己活下去,但我不愿意,我喜欢这里,我也崇拜首领。”

小姑娘的眼里逐渐填满了狂热与崇拜:“她真的是太美了。”

智离疏一愣,道:“你们都这么认为吗?”

“是的。”

智离疏想了想,也点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小姑娘咧开嘴,还是孩子的她很想来个大笑,但为了保持严肃,又强迫自己压抑了下去,最后一本正经道:“到了。”

地牢的深处,淳于符被封了武功,坐在地上敛目打坐。

智离疏走了进去,身后的大门复又关上,师兄两人面面相对,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几个呼吸之后,智离疏道:“我没想到你也会背叛我。”

“这不叫背叛,这叫另择明路。”淳于符睁开眼,挑衅似地看着他,“要杀要剐随你便,想问什么也随你便,来吧。”

“当初是否是你推我下去。”

“是的。”

“你是否与林红衣合作。”

“是的。”

“那么,你的目标是什么,”智离疏忽然觉得很疲惫,“我一直认为,我们这么多年的生死交情,总不至于让你背叛我,背叛烟紫阁。”

淳于符爆发了一场大笑,好容易才停下来:“我是背叛了你,但我绝没有背叛烟紫阁。你非要抗金,置烟紫阁手下子民不顾,整个烟紫阁都被你战争动员了起来,一切为战争所服务,死了就去招募新的弟子,然后训练,周而复始……我们烟紫阁难道就是你复仇的工具?你愿意死,别人还珍惜命!”

烛光微动。

智离疏忽而一拳挥出,打在了淳于符旁边的墙上,咆哮道:“我不是为了复仇!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人抗金,向金人持续施加压力,江南何来安定?早晚都会死的!为了保全大家的性命,我们习武之人必须要有牺牲自己的决心!”

拳头处有伤口裂开,深及骨肉,但却没有血流出。

只有脓液顺墙而下,沾湿了地面。

“所以烟紫阁子弟们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吗!”淳于符也气红了眼,“离疏啊离疏,你知不知道,我们再也招不到武学强大的子弟了?烟紫阁久居江南,好不容易才攒下来的根基,就被你这几年全部挥霍殆尽了!再也没有了,没有了!你是要毁了烟紫阁啊!”

“抗金之事,自有朝廷去做,他们做就好,不做也罢了,我们只要保全自己就好了,为什么要上赶着送死!”

“然后呢?金人南渡,杀人时可不会看你是不是烟紫阁的!”

“那又如何?乱世之中,能多活一天就!是!一!天!”淳于符忽而站起来,拎起智离疏的衣领,对着他的耳朵疯狂地尖叫。

智离疏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淳于符的脸已经扭曲了,上面好像有泪水落下,但智离疏看不见了,因为他好像看到了自己。

苟安是自我欺骗,和平是自我欺骗,抗金也是自我欺骗。

都不过是骗自己罢了。

忽然想起那日开封城破,似乎也是这样喧闹的场景。

那一日的开封,漫天飞雪。城门紧闭,开封之中饿殍满地,人们穿着几不蔽体的单衣,在寒风中拼命挣扎。遍地都是死尸,家家户户门户大开。禁军在城内穿梭,肆意闯入民户之中,见到稍有光泽的器皿便会抢走。他们是为了凑够金银财宝,去送往城外的金营,去赎回他们的皇帝。可是哪还有这么多的财富呢?两次被围,数次洗劫,开封早已一贫如洗。正如城外的一马平川根本无险可守一样,这座城池,连最后一点的优势——财富也没有了。

“城破了,皇帝投降了,大家快跑啊!”

无数的金国将士们贪婪地冲进来,朝着自己洗劫的目标奔去。尖叫声,马蹄声,惨叫声,整个城市彻底沦陷了。

他一手牵着她在无数的街巷中不停穿梭前行,一手持剑不断劈砍,生生的杀出了一条血路。但太难了,就算是习武之人,想要与那么多那么多的军队为敌,也实在太难了。

这个时候,红衣松开了手。她让他走。

他本该像一名真正的大侠一样与妻子共进退,但各种各样复杂的原因让他就这样将自己的爱妻留在了炼狱之中。

他记得自己在绝望而走之前,是许下了诺言的。他说他一定会来救她。

他践行了诺言,却是在半年之后。

朝廷帮他找到了红衣。多年恩爱,他怎会不知那不是真的,可看着完美的她,他鬼使神差地就握住了她的手,又鬼使神差地刺了寻来的山鬼一剑。

冥冥之中,他告诉自己,这就是红衣。谎言说了一万遍,竟然也就这样相信了。

他有多么希望这就是真的红衣,他愿意用一切去改变那天的行为,他已迷失自己,他已失去自己,他已放弃自己。

他是懦夫,是犯人,是这个国家之所以沦落至此的罪人之一。

智离疏的声音支离破碎,几乎不能听清:“烟紫阁的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吗?”

“……是的,”淳于符叹息道,“大家实在打不下去了。我本来也不想和朝廷合作的,但真的……我们撑不住了。”

“算了吧,离疏。”

“那好,就这样吧。既然这是你们的选择,那就这样吧。”

“离疏?”

智离疏转身而出,不再看淳于符一眼:“带着所有的人回去吧。你是下一任的掌门,想要做什么,随你们吧。”

淳于符的心中忽而生出不祥的预兆,他看着这个从小一起张大的兄弟,有些惶恐道:“那你呢?”

“岳将军已经被朝廷召回,但我要继续抗金。”

“一个人?”淳于符不敢置信道。

“一个人。”智离疏的声音很坚定。

“你这是去送死!”淳于符忽而爆发了一阵怒气,“假林红衣给你下了深入心脏的药,你的武功再也不可能恢复到原来那样,一个人跑到战场上,不是送死又如何?”

“之前想要杀我的师弟,此刻竟然在担心我?”智离疏在牢门前站定,自嘲道。

淳于符愣住。片刻后,他颓然道:“之前是……唉,你我终究是兄弟。”

智离疏终于释然地笑了,他摆摆手,留下了一句话,然后再不停留,昂首而去。

那句话在空中摇曳片刻,终于淹没在烛光暗影之中,再不见踪迹。“人不能永远懦弱下去。”

***

黑暗的深处。

一名极为丑陋的女子弯腰驼背,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而去,直至从视线中消失。

过了片刻,她转身离开,毫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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