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唐晓宁看着被李明华郑重其事放在桌上的那个“作品”。
一根白萝卜上,用剑刃七扭八歪地刻出来的东西:
线条僵硬得堪比城墙,五官模糊得如同抽象画,两只耳朵一大一小,勉强能看出是个长着长耳朵的生物。
她先是瞪大了眼睛,嘴唇微张,然后猛地抬手捂住了嘴,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
忍了又忍,憋了又憋,最终,惊天动地的笑声还是从她的指缝里爆发出来。
“哈哈哈哈哈……明、明华……这……这就是兔子?” 她笑得眼泪都飚了出来。
她指着那“杰作”,整个人笑得歪倒在软榻上,几乎喘不过气:
“这分明是……是偷灯油吃撑了的胖老鼠吧!
哈哈哈……还是那种被人踩了一脚的老鼠!哈哈哈……”
窗外的两个小丫鬟听到里面小姐许久未闻的放声大笑,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桌上的“萝卜老鼠”,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赶紧互相拉扯着跑开了。
李明华站在桌边,看着那个在自己手下诞生出来惨不忍睹的“胖老鼠”。
再看看笑得花枝乱颤、眼泪汪汪、脸颊绯红的唐晓宁,只觉得一股热气“腾”地冲上了脸颊和耳朵,连耳根都红透了。
她有些懊恼地别开脸,紧抿着唇,半晌才挤出两个干巴巴的字:“……手生。”
语气里罕见地带着一丝窘迫。
她转身像是急迫地想把这失败品处理掉。
唐晓宁笑了好一阵才勉强止住,她擦掉眼角笑出的泪花,看到李明华的动作,连忙伸手阻止。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丑得别致、丑得独一无二的萝卜兔子。
指尖拂过那粗糙不平的刻痕,感受着那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心意。
她凑近,毫不犹豫地在“兔子”那模糊的鼻子上,“咔嚓”咬了一小口,嚼得嘎嘣脆。
然后对着李明华扬起一个灿烂得晃眼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嗯!甜!”
李明华倏然转头,疑惑又愕然地看着她咀嚼的动作,眉头微蹙,下意识反驳:“白萝卜是辣的。”
那生涩的味道,怎么可能是甜的?
“我不管!” 唐晓宁理直气壮地把那缺了一角的“萝卜兔子”护在怀里,下巴微扬,带着点不讲理的娇蛮。
她的目光却温柔地锁住李明华:“这可是你亲手‘刻’的,带着李大女侠的心意呢!
所以它就是甜的,最甜了!”
她的话语像一颗裹着糖霜的梅子,又酸又甜地撞进李明华的心底。
李明华被她这歪理和坦率的笑容弄得怔住,一时无言。
唐晓宁趁机抱着她的“宝贝”兔子又蹭近了些。
她微微侧身,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李明华的手臂,声音忽然软了下来:
“明华,我知道你担心我。这几天,你看你……”
她的目光扫过李明华眼下残留的淡淡青黑,和比前些日子更显清瘦的脸颊,心疼的情绪满溢出来:
“但是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活蹦乱跳的。
柳依依也受到惩罚了,不会再来害人了。”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却清晰地钻进李明华耳中:
“你别再那么紧张了好不好?我看着……心疼。”
最后两个字被她咬得很轻很柔,却像带着温度的羽毛,轻轻搔过李明华紧绷了许多天的心尖,带来一阵酸胀和暖流。
李明华深深地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人儿。
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自己的身影,盛满毫无保留的关切、依赖和温暖的笑意。
她心头那根如同满弦之弓般紧绷了好几天的弦,被这目光温柔地抚摸着,终于,“铮”地一声,缓缓松弛了下来。
就连紧绷的肩膀线条,也柔和了几分。
她抬起手,指腹带着薄茧和温热,极其轻柔地拂开唐晓宁因方才大笑,而散落在颊边的一缕柔软碎发。
目光深深望进她的眼底,李明华低哑却郑重地回应:“好。”
虽然只是一个字的承诺,低沉而简短,但唐晓宁却从她眼底的松缓,眉宇间逐渐散开的凝重。
她听进去了,并且答应了。
午后的阳光格外慷慨,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斜斜地照射进来,温暖的光斑跳跃着,轻柔地笼罩住桌子上那只丑萌得令人发笑的“萝卜兔子”。
**
柳依依的风波彻底平息,官府判了她个滋事伤人之罪,送去劳役数月。
笼罩在唐府上空的阴云终于散去,连带着李明华那过度紧绷的神经,也日渐松弛了不少。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看似平静的轨道,练剑、看书、逛园子。
但有些东西,到底是不一样了。
比如,唐晓宁敏锐地察觉到,李明华的目光依旧胶着在自己身上。
但这种“紧”不再是那种如临大敌、草木皆兵的戒备,而是一种……带着熨帖暖意、仿佛天经地义般的守护。
她走路时,李明华会很自然地靠近两步,将自己护在远离路径外侧的位置;
她踮起脚尖想够书架高处的闲书时,李明华修长的手臂总会先一步轻松取下,递到她手中;
甚至她只是被刚沏的热茶氤氲的热气熏得舌尖微麻,轻轻嘶了一声,李明华都会立刻皱眉,一言不发地将早已晾温的水杯精准地推到她手边。
这种细致入微、无处不在的关照,像蜜糖般丝丝缕缕渗入心田,让唐晓宁每每想起,心头便甜得像揣了个沉甸甸的蜜罐。
这日午后,煦暖的秋阳透过稀疏的竹叶,在凉亭的石棋盘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两人相对而坐,黑白棋子错落其间。
这次李明华似乎刻意收敛了那套锋芒毕露的“兵法布阵”,下得格外耐心平和。
让棋力平平的唐晓宁都能招架几回合,甚至偶尔能组织起一次小小的反击。
“这里!”唐晓宁指尖拈着一颗莹润的白子,正全神贯注地寻找着黑子阵型中一个微小的破绽。
她的眸中闪烁着棋逢对手(虽然是对方让着)的兴奋光芒。
恰在此时,一个小丫鬟捧着个描金绘彩的精致锦盒,脚步轻快地走近凉亭:
“小姐,表少爷又从京城捎东西来啦!
说是宫里新流出来的胭脂水粉,还有一对光泽极好的南洋珍珠耳珰呢!”
小丫鬟的声音清脆,带着几分艳羡,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放在一旁的石凳上。
唐晓宁的心思全然沉浸在棋局的胶着中,头也未抬,只随口应道:
“知道了,搁那儿吧,替我写封信谢谢表哥费心。”
她的指尖悬在棋盘上方,仍在寻觅那决定性的落点。
虽说唐晓宁丝毫未曾留意,但对面执棋的李明华,在听到“表少爷”三个字时,执棋的手指却微微一顿。
那枚即将落下的黑子在空中凝滞了一瞬,最终偏离了原本预想的精妙位置,“嗒”一声落在了棋盘上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落。
唐晓宁眼睛一亮,几乎是立刻捕捉到了这个破绽。
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指尖那颗白子精准落下,清脆的落子声如同宣告胜利的号角。
“哈哈!”她高兴地拍了下手,眉眼弯弯,带着点小得意。
“明华你分心啦!这片黑子可归我啦!这局我终于要赢你一回了!”她喜滋滋地捡起被“围剿”的几颗黑子,像捧着战利品。
李明华看着棋盘上那片被白子吞噬的“失地”,浓密的眼睫低垂,遮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她沉默着,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默默将散落的黑子一颗颗拾回棋篓,动作依旧平稳,却似乎比方才慢了几分。
亭子里安静了片刻,只有棋子碰撞的轻响。
李明华的目光却总是状似无意地扫过石凳上那个刺目的锦盒,新式胭脂和珍珠耳珰……京城时兴的物件。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似乎有些凉了,带着涩意滑入喉中。
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眼,望向对面还在为刚才的小胜而眉眼含笑的唐晓宁,声音刻意放得平淡:
“你表哥……似乎很关心你。总是不远千里捎来这些。”
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却无意识地摩挲着悬在腰侧剑柄上那个歪歪扭扭的青金色剑穗。
指尖划过粗糙的流苏,仿佛在汲取一丝安定。
“还好吧,”唐晓宁的心思大半还在回味刚才的妙手,和畅想着即将到来的胜利,顺口答着,目光依旧流连在棋盘上。
“他就是爱捎些京城时兴的小玩意,估计是觉得我们这小地方什么都没有,新鲜罢了。”
她拿起一颗白子,指尖轻轻敲着棋子边缘,蹙着秀气的眉头,全神贯注地盘算着下一步如何扩大战果,嘴角还噙着未散的笑意。
她完全没有察觉到,对面原本平和的气息,随着她这句轻描淡写的回答,骤然低沉下去,连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哦。”李明华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像堵着什么。
她看着唐晓宁因为专注思索而微微蹙起的眉头,那无意识轻咬着的饱满下唇。
再瞥一眼旁边那个碍眼的锦盒,只觉得带着酸涩的烦躁感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她有些透不过气。
这种从未清晰认知的情绪让她困惑又无措,只能更用力地攥紧了掌心里那个小小的剑穗。
粗糙的触感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痛的踏实感。
唐晓宁终于想好了制胜的一步,带着胸有成竹的微笑,纤指捏着白子,“啪”地一声脆响落定在棋盘上。
“搞定!这下你……”她扬起明媚的笑脸,正准备宣告胜利,却在抬头的瞬间,撞进了李明华那双此刻沉沉如水的眼眸里。
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沉静与温和,反而笼罩着一层她从未见过的郁色。
“明华?”唐晓宁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她身体微微前倾,仔细打量着李明华明显比刚才阴沉了许多的脸色,声音放软: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沉?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探探李明华的额头温度。
李明华在她伸手的瞬间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不着痕迹地侧头避开了她的触碰。
她抬眼看她,嘴唇微微翕动,那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你很喜欢他送的东西吗?”在她舌尖滚了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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