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原始的感染力

翌日清晨,时屿是在一阵极具穿透力的山歌声中醒来的。那歌声原始、高亢、不加修饰,却带着一种劈开晨雾、唤醒山川的磅礴生命力。他睁开眼,有瞬间的恍惚,陌生的木质屋顶,透过窗棂洒进来的、带着湿润气息的阳光,以及耳边沉稳的呼吸声,都在提醒他,昨夜那场跨越山海的重逢并非梦境。

他微微侧头,言澈就睡在他旁边的地铺上。年轻人似乎累极了,睡得深沉,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安心弧度。他的一条胳膊随意地搭在被子外,充满了年轻的力量感。

时屿静静地看着他,心底那片常年冰封的角落,仿佛被这温暖的注视悄然融化了一角。他没有叫醒他,只是轻手轻脚地起身,经过长时间的修养,他受伤的膝盖和手肘已经痊愈,动作间不再有痛感。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山寨在晨光中渐渐苏醒。薄雾如轻纱般缠绕在山腰,溪流淙淙,空气清冽。

秦铮正坐在院中的竹凳上,手里捧着粗陶碗喝茶,看见时屿出来,微微颔首:"醒了?今早的晨歌不错吧?这才是真正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声音。"

时屿轻轻点头,目光不自觉地往屋内瞥了一眼。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秦铮的眼睛。

"那小子还在睡?"秦铮啜了口茶,语气平和,"让他多睡会把。这一路,不容易。"

几个早起的寨民看到他,露出淳朴而友善的笑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和他打招呼:“秦老师、时老师,早啊!”

这时,一个穿着民族服饰、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走了过来,是负责接待他们的寨老的儿子阿木。他看到时屿,憨厚地笑了笑,目光随即好奇地投向屋内:“时老师,听说你来了个朋友?”

话音刚落,言澈就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屋里钻了出来,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门口。他显然还没完全清醒,头发乱糟糟地翘着,看到院中的众人,他愣了一下,随即绽开灿烂的笑容:"大家早上好啊!"

阿木被他过于灿烂的笑容晃了一下,随即热情地招呼:“早!正好,我们要去后山梯田看看秧苗,一起不?顺便摘点野菜回来。”

时屿本欲习惯性地婉拒,他更喜欢独自观察。然而,言澈已经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应承下来:“好啊好啊!秦老师、屿哥,我们一起去吧?”他转头看向时屿,眼神里满是期待,像一只渴望出门撒欢的大型犬。

秦铮摆摆手:"你们年轻人去吧,我陪歌师阿婆整理昨天的录音。"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时屿一眼,"多走走,这里的山水养人。"

时屿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那句拒绝在嘴边转了一圈,最终化成了一个几不可查的点头:“……好。”

阿木找来两顶宽边的竹篾帽给他们戴上,又递给言澈一个小背篓。言澈新奇地摆弄着帽子,兴奋地拉着时屿跟在阿木身后,踏着露水未干的青石板路,向后山走去。

梯田依山而建,层叠起伏,如同大地的指纹。绿油油的秧苗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寨民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言澈对农活一窍不通,但他有的是力气和热情。阿木示范如何辨认可以食用的野菜,他学得极其认真,蹲在地上,像个好奇的学生,不时举起一株野草大声问:“阿木哥,这个是不是?”“屿哥,你看这个像不像?”

时屿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笨拙却认真的样子,看着他因为认对了一株野菜而高兴得像个孩子,看着他额角很快渗出的汗珠和沾了泥土的裤脚……一种陌生的、鲜活的生气,扑面而来。他不再只是远远地、沉默地观察这片土地,而是被言澈拉着,真切地踏入了这片“烟火人间”。

他甚至会在言澈递过来一株辨认不清的野草时,仔细看上一眼,然后轻声给出自己的判断。虽然话语依旧不多,但那种彻底的隔绝感,正在一点点消融。

午后,他们回到阿婆家的小院。秦铮正与阿婆坐在火塘边,回放着上午录制的民歌。看见他们满载而归,秦铮挑眉:"收获不小啊。"

言澈献宝似的举起装满野菜的背篓:"秦老师,这都是我们刚摘的!"

火塘边,皱纹深刻的阿婆取下一片普通树叶,便能吹出婉转悠扬的旋律。她哼唱起讲述先祖迁徙的古歌,苍凉的嗓音里蕴藏着穿越时空的力量。

言澈听得入了迷,他拿出自己的木吉他,尝试着用和弦去附和阿婆的旋律。一开始有些格格不入,但渐渐地,两种截然不同的乐器,竟奇异地找到了一种共鸣。时屿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言澈专注的侧脸和阿婆慈祥的笑容上,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他第一次主动开口,向阿婆请教一个旋律的转音。阿婆很高兴,耐心地一遍遍教他。时屿的学习能力极强,很快就能模仿出七八分相似。当他用那片树叶,生涩却准确地吹出那个悠长的尾音时,言澈忍不住为他鼓掌,眼睛亮得像星星:“屿哥!你好厉害!”

阿婆也笑着点头,用生硬的汉语说:“娃子,灵性足。”

秦铮轻轻点头,对时屿说:"听见了吗?这才是音乐最本真的样子。不带任何功利,只为表达内心的感动。"

时屿垂下眼眸,耳根微微泛红,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浅的弧度。

傍晚,寨子中心的空地上燃起了篝火。这不是为了欢迎他们而特意举办的,只是寨民们劳作一天后,自发的聚会。男女老幼围坐在一起,中间燃着熊熊的篝火,映照着每一张朴实而快乐的脸庞。

有人拿出了芦笙、口弦、还有那种用竹子做的、叫“达甫”的手鼓,不需要指挥,音乐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节奏明快,旋律奔放。年轻的男女们随着音乐起身,跳起了充满活力的民族舞蹈,动作简单却充满了原始的感染力。

言澈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拉着时屿的手也想加入。时屿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他从未在这么多人面前……舞蹈。

“屿哥,来嘛!随便跳,开心就好!”言澈的眼睛在火光下熠熠生辉,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暖和鼓励。

看着他纯粹的笑容,听着那充满生命律动的音乐,时屿心底那点抗拒慢慢消散了。他任由言澈拉着,笨拙地、有些僵硬地跟着人群摆动身体。他的动作远不如言澈那么放得开,甚至有些同手同脚,但在言澈开心的大笑和周围善意的目光中,他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秦铮远远看着,对旁边的寨老低声说:"很久没见他这样放松了。"

跳累了,他们就坐在火堆旁,分享着寨民递过来的烤玉米和自家酿的、度数不高的米酒。言澈很快和几个寨里的年轻人打成一片,学着他们的样子喝酒、划拳,虽然语言不通,但笑声是共通的。

时屿安静地坐在他身边,手里捧着温热的米酒,看着跳跃的火焰,听着耳边言澈和寨民们混杂着汉语和当地语言的、热闹的交谈声,感受着这份粗糙却真实的温暖。

他忽然低声开口,像是在对言澈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原来……音乐可以这样。” 不是在音乐厅,不是在录音棚,而是在篝火旁,在劳作后,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自然而然地生长出来。

秦铮不知何时坐到他们身边,接话道:"音乐本就该是这样。从土地里生长出来,在篝火旁绽放。"他看向言澈,"你小子今天和阿婆的合奏很好,有种野生的生命力。"

言澈转过头来,脸颊因火光和酒意泛着红晕:“谢谢秦老师的肯定。“他继续回过头看着时屿,”艺术来源于生活!就像你之前在回声馆弹琴,就像我站在舞台上唱歌,就像阿婆用树叶吹曲子,就像现在大家围着篝火跳舞……都是为了表达内心的情绪,高兴,或者不高兴,对吧?”

秦铮赞许地点头, "这小子说得对。你一直追求的纯粹,其实就在这些最简单的事物里。"

言澈的话语简单,直白,却像一道光,照亮了时屿心中某些纠缠已久的迷雾。他追求了半生的音乐本质,似乎在这个夜晚,在这个远离喧嚣的山寨,被言澈用最质朴的方式点了出来。

他看着言澈被火光映照得格外明亮的侧脸,看着他因为喝了点酒而更加晶亮的眼眸,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这份“烟火人间”的温度,因为身边这个人的存在,而变得如此真切、触手可及。

回去的路上,星河低垂,万籁俱寂。秦铮和寨老走在他们前面不远处,刻意保持着距离。

两个年轻人并肩走在后面,寂静的寨子里,只有脚步声和偶尔的犬吠。

“屿哥,”言澈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喜欢这里。更喜欢……和你一起在这里。”

时屿没有立刻回应,只是脚下的步伐微微放缓。过了一会儿,他才极轻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轻得像夜风,却重重地落在了言澈的心上。他偷偷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勾住了时屿微凉的手指。

时屿的手指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

星光下,两只手悄悄地牵在了一起,沿着蜿蜒的小路,走向他们临时的家。言澈的到来,像一股活泼的溪流,注入了时屿沉寂的世界,不仅带来了陪伴,更让他透过这双充满热忱的眼睛,重新看见了生活本身的光芒与温度。

第五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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