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许瑹(上)

“老宅窗外回廊上的藤萝是阿耶和阿娘在我出生那年一起栽下的,说是取其寿命长久,绵续百年之意。但是可惜,它在我四岁时初开满枝,加冠后我又离家八年远在西域。终我一生,也只来得及亲眼见到它完整地盛开了十五个年头。”

01

冰冷、沉重、窒息。

我在水中徒劳挣扎,竭力控制着自己慢慢消耗胸腔里所剩不多的空气,绝望地眯眼上看,看见象征着水面和天光的浅蓝色逐渐离我远去。

随之而去的,还有岸上众多虎视眈眈的暗影,他们的目标都不是我,但是掉下来的只能是我。

我在下坠,会一直下坠,会与湖底的淤泥融为一体,会无声无息地化作来年宫中满池荷花的养料。

我不能挣扎上去,我没有自己游上去的权利。

即使我会游泳。

“哥哥……哥哥……”

是阿玪吗?

要快点离开,阿玪。

记得远远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许家世代为国为君尽忠职守,也该有一个能成功为自己而活的人了。

或许当初,你答应岑孺山留在凉州,比陪我这个兄长到处颠沛要好得多。

耳畔原本一片死寂的湖水中逐渐传来了嗡鸣声,越来越大,变成了战场上的号角声,震得我周围冰冷到足以夺去五感的湖水都激荡起来。

浑身的骨头都在痛,连蜷缩起来发抖都抵挡不住那种要将人活生生撕裂的痛楚。

“堂堂大梁将军,哼,竟然是个只会躲起来放冷箭的混小子!”

呵……

纵然身体撑不住我长时间挥动戈矛,所幸,积攒力气射出一箭尚有余力。

只这一箭,取汝项上人头,足矣!

熟悉的血腥味在鼻端蔓延开来,我缓缓睁开双眼,望见的却是略显古旧的青纱床帐。

喉间泛起干涩的腥咸,我忍不住咳了几声。

床帐很快被人从外面撩起,乌发一侧斜插着白玉簪的女人探头进来,眨了眨眼。

“……兄长可还难受?哎,右臂上的伤又在渗血,待我去叫何医正。”

是我妹妹,许玪。

记忆缓缓回笼,我想起来了。

我没有身处皇宫御花园的冰湖,也不在万里之外的凉州战场上,这里是京中的许氏旧宅。

从小到大,只有这里是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三日前,我和妹妹阿玪带着几年前在战场上捡回的小弟阿瑾刚刚回到这里。此番回京,乃是新帝在国孝结束后对许家的第一个恩赐,允许我回京养伤。

虽然我本人有点预感,可能是养不好了。

之前的八年间,我和阿玪、阿瑾远在西疆凉州,带领凉州府上下,协同西域都护府联合诸国对抗北狄屡建战功,却也落下伤病无数,久拖难治,全凉州城已无医者敢接手我这副病躯。倒也难怪,须知救好了不过黄白俗物若干,救不回则是要担着凉州府和西域都护众多干系的。人皆有自保之心,本就无可指摘。

现下,我浑身都被白色细布缠裹着躺在榻上,鲜有几处能自由活动,又刚发过几次热浑身无力,只能转转眼睛,望向床帐一角。

那里被阿玪掀起之后,能看见墙上半扇花窗。

窗外藤萝开得正好,浅紫淡白的花序伴着蔓生的青枝,微风拂过,送来淡淡芳香。

我调整呼吸,慢慢嗅了一大口清甜的空气,闭上眼睛。

正是春三月的时节,不知宅中自然光景与当年相比若何。

……真想出去走走啊。

可惜我实在精力不济,没向外张望几眼,就再次模模糊糊地陷入了沉眠。

02

我人生最初的变数,是五岁那年的花朝节宫宴。

本来应该是阿玪跟着母亲一同入宫赴宴,我一人留守许宅,但是她在宫宴前几天贪凉睡在了外间花窗下,在宫宴到来之前风寒病倒了。

我趁着外间从人不留意,在窗沿下让小厮们驮着我向内张望。

一向身体健壮、活泼伶俐的她如今躺在榻上蜷成小小一团,实在可怜。

“花朝节将近,女公子这病却来得不巧……”

一直以来照顾阿玪的保氏长宁正背对着窗子坐在母亲对面为她打理丝线,她们两人一起长大,主仆间情谊很深,私下里从来不讲那些外道礼仪。

“正是呢,去岁花朝节时曾因阿玪实在年幼不能离人,我便未曾亲自入宫,已经惹得圣人与皇后降旨问询,直到老爷从边关呈递折子叩请谢罪,宫内才堪堪平息流言,”母亲恬淡平静的面容上隐含忧思,手中却依然没有停止给我兄妹二人做小衣,“如今花朝将至,小女年幼又满面病容,怎能入宫面圣……”

我听着她们的对话,只听懂了需要有人陪着母亲进宫,父亲离家时曾嘱咐我照顾好母亲和妹妹,如今恐怕正是该我出面的时候。

于是我便借着小厮的力翻过窗子进了屋内,几步走到母亲面前拜倒:“孩儿拜见母亲,愿陪母亲入宫。”

不料她们闻言,却低声笑得开怀。

我有些懵懂地抬头,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

“吾儿良善,”母亲放下手中针线布衣,柔柔拥我入怀,“你一片孝心阿娘心领,但是花朝节乃是皇后殿下宴请当朝文武重臣家女眷的宴席,外男不得擅入的。”

我闻言有些羞赧,红了脸颊低下头去。

母亲轻轻抚着我头顶和额发,满面慈爱。

一旁的长宁却在这时开口道:“奴倒是觉得,大公子所言未必不可。”

母亲和我一齐抬头看她,母亲轻声道:“何解?”

“如今大公子与女公子之间年岁相仿,正是容貌相似的时候,女公子先前也从未出府见生人,料想外人是不能知晓其长相的,”长宁抬眼朝不远处妆台一瞥,低声道,“只消夫人与奴用胭脂水粉将大公子乔装打扮一番,或许也能充作女公子入宫相陪。”

母亲闻言眼睛一亮,随即将我的头转向她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道:“……此言甚善。”

于是在花朝节当日,由长宁带人留在府内照顾阿玪,我打扮成了女儿模样陪母亲入宫赴宴。

临行前,母亲帮我扶正了头上戴着的小花簪,一边理顺流苏一边叮嘱我说:“到时候,吾儿不必过多言语,只消安静作陪即可。旁人若问起,母亲自有应对。”

我端坐在母亲身边,闻言看了看她,点一点头。

长宁带着宅中从人送我们上车,看着我低声调笑道:“女公子今日甚美。”

我抿了抿唇上口脂,抬起手中团扇挡住脸不看她。

车内车外都传出了轻笑声。

与其他官眷一样,我们先乘坐自家马车到宫外,再按照各家女眷品级高低换乘小轿由宫人从角门抬入皇宫。

一路安安静静,未曾停歇,一直送到御花园内。

各处凉亭水榭早已挂上了清亮柔和的轻纱幔帐,天水碧与轻胭脂色在清风习习中婀娜曼舞,掩映着近近远远各处亭台楼阁、嫩柳繁花,别是一幅清新图景。

我父亲长平侯常年在西域凉州兼领司马一职领兵作战,母亲作为长平侯夫人,在宫宴上的座位虽说比不上三公家里的夫人女眷和皇家诸位公主,但居众位列侯夫人之首,故而到我们身边来打招呼表示亲近的女眷着实不少。

我虽然只有五岁,却也懂了些男女大防之事,因此静静站在母亲身后以团扇半掩面容,逢人见礼时应答的声音也轻缓低敛,反而博得了一个“年少稳重、娴静知礼”的名头。

我陪着母亲坐了半晌,正兴味索然间,只见一众宦官宫女遵照皇后懿旨送来内廷早早制作完成的百花糕点,远处亭台楼阁间适时传来飘渺丝竹乐音,在座诸位女眷纷纷起身肃立,我知道应当是皇后殿下来了。

凤袍高髻、环佩叮当,从倒映入水中的倩影依稀可见其姿容绝世。

皇后在上首稳坐后,宦官宫人传话下首诸位贵人女眷赐座。

随后,温婉合宜的声音在最上首响起:“值此花朝良时,召诸位夫人入宫赐宴已是传统,但如今看这园中春色尚好,百花盛开,合该尝尽春景,不然岂不辜负了花神美意。”

与皇后坐得最近的三公夫人互相看了一眼,恭顺道:“正如皇后殿下所言。”

“传我懿旨,现下桌上玲珑糕点、诗酒兼备,廊下亦有射覆投壶,诸位夫人女眷不必拘于座次,可自行在这园中游赏春景。稍后早朝散去,圣上会与各位大臣前来与诸位夫人同乐。”

众位女眷起身拜谢后逐渐分散开来。

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好默默抓住母亲的衣袖。

母亲转过头来抚了抚我的肩头,让身后名为长静的女侍带着我到廊下找位置歇息,自己一个人去向皇后娘娘问安。

我让长静帮我找了一处隔水相望的亭榭,远远避开了那些官家女眷,百无聊赖地坐着歇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无趣。

此处水亭之下荷花甚多,但如今还不到盛放时节,只因宫中二月里依然供着地龙,借着热气方才有数枝花苞亭亭立于水上,千碧之中数点红,着实雅致。

我低头伸手用团扇在水中轻轻搅动后抬起,掀动起晶亮的水珠叮叮咚咚滚落到荷叶上,玩了好一会儿。

“女公子莫要调皮,打湿了衣衫可怎么好……”

长静在身后满面无奈地劝我。

“长静嬢嬢,”我隔水望着不远处那些身着碧绿桃红春衫的官眷们,有些怅然地问,“阿玪长大以后,也会像她们一样吗?”

一辈子被困在这种或大或小的院子里,等待着一个男人的到来。

长静显然不懂我的疑惑,闻言回应道:“那是自然,主家是长平侯爵之家,列侯之首,名门望族,女公子自然是一辈子锦衣玉食好生供养起来的。”

“是么?”我看着水面中自己的倒影,想象着妹妹长大以后的面容,低声道,“那就等阿玪长大以后再看吧。”

“……什么再看?”

这时,突然从亭檐倒挂下来一个晃晃悠悠的月白色身影,正正扑到我眼前。

身后传来长静被吓到后竭力压抑的低声尖叫。

我一个激灵,下意识一拳向前冲去。

那人反应不及,被我打在肩头,嗷呜痛叫了一声,仗着自己下盘功夫尚佳,晃晃悠悠终究不曾从檐上掉下。

听着声音有些熟悉,我抓住他的脸细看了一次,低声奇道:“文菏表兄?!”

来者正是当今皇次子文菏,他母妃在生他与公主昭蕴时难产离世,按照亲缘算起是我母家表兄。

他也听出了我声音有异,轻捷从檐上荡下,平稳落地后先是确认我身后跟着的是长静,随后凑到我跟前细细打量:“你……哈哈,哈哈哈!”

“噤声!”我恼羞成怒地示意他,低声道,“阿玪生病正在发热,故而我代替她来。”

“哈哈……我道是谁家娇娘,”文菏又轻笑了好一阵方才直起腰来,“竟是表弟李代桃僵。”

我仍是不解:“你为何会在此处?”

“御花园之后便是长庆所,正是历代未成年皇子所居之处,我缘何不能来?”

我朝他身后看去,果然有亭台楼阁依稀隐现。

只因现下时候尚早,江上薄雾未散,看得并不真切。

“我乘舟从那边一路逛过来的,荷花渡中真是好景致,阿瑹你可要顺路到我住所一叙?”

我闻言有些可惜:“我今日是顶了阿玪的缺才来的,须在此处等着母亲,不可随意乱走。”

“那好吧,”文菏倒也不是死缠烂打的性子,“那我走了?”

我见他今日装束竟与往常无异,奇道:“今日花朝,你竟然未曾换春衫、制新囊吗?”

往日里每次花朝我都留守宅中或是被父亲带着到郊外军营中观看演武,竟然不知他如此节俭。

文菏闻言脸色变了变,随后一摆手道:“无事,我走了。”

“且慢,”我抬手拉住他,随后朝长静唤道,“把衣服包里我阿娘制的百花香囊拿一个来。”

长静有些犯难:“夫人一共就制得两个……”

“知道,快拿来。”

“姨母缝制这些也是不易,”文菏弱弱地从我手中向外挣动,“你又要随意将东西与人……”

“你我外家兄弟手足,怎是随意与人?”

正拉扯间,身后亭外不远处传来桨声汩汩,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少年声线传来:“阿弟,你在与何人讲话?”

我一想到如今身份,立刻抬手用扇子半掩面容。

虽说我朝民风尚且开放,但是我毕竟是个假的,不能让阿玪日后为难。

“哦,阿兄!”文菏将我挡在身后,手中还攥着我塞到他手里的香囊,“今日花朝宫宴,这是我母家表妹,随姨母入宫赴宴来的。”

“原来如此,”少年声线清朗温和,“那你手里的是?”

“我姨母制的百花香囊,刚刚才得的,”文菏抬手冲着他扬了扬,“不是什么罕物。”

好你个文菏,我默默在心里给他记了一笔,回家就告诉母亲。

舟中少年轻笑一声后,清朗道:“……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一观?”

“嗯,这个……”

在文菏犹豫的时候,我倒是想让对方快走,于是鬼使神差地保持着团扇半掩的姿势,转头从长静捧着的衣服包中又拿起剩下的那个香囊,抬手朝他一抛。

一个香囊而已,有什么不能看的。

那少年稳稳接在手里之后,第一次抬眼对上了我的目光。

一向胆大如斗的我,在碰上了那样一双鹰视狼顾的眼睛之后,竟然头一次生发出了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像自己变成了一只落入猎者视线中必死的鹿。

刹那间,我突然有些后悔随意将香囊抛给了他。

但对方却站在舟中,朝我遥遥抬手一礼:“……多谢女公子相赠,他日若是有缘,自当再会。”

随后,未曾等我还礼,他便自顾自地划桨离开了。

“阿兄就是这样的脾性,兴致也总是莫名其妙……”

我有些怔怔地望着对方在薄雾中微蓝的背影,喃喃道:“你唤他阿兄?”

“是啊,他是当今太子,名为文隽。”

翌年花朝节,终于是阿玪陪着母亲入宫了,我心安理得地留守宅中,备了一碟花糕和清茶,在廊下搬了个躺椅,就着几本兵书看了一整天,神清气爽。

不料黄昏以后母亲带着阿玪返家,我们用完晡食,母亲自去安歇,阿玪却鬼鬼祟祟地凑到我身边来,说是有东西带给我。

我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在荷包中费力地掏啊掏,猜想是文菏托我给他换个话本子瞧。

不料她却从里面掏出一个细长的小檀木盒,献宝一般双手捧给我:“阿兄,这是那人托我给你的,说是与你说‘香囊回赠’,你便知晓。”

我心神俱震,颤抖着手接过以后打开那个木盒,便在阿玪的惊叹声中看清了那支静静躺在木盒之中的、玲珑剔透的盘螭纹白玉簪。

03

“……吾儿为何突然想去西域?”

母亲在廊下绣着花鸟,听完我的请求以后,神色有些莫名奇妙:“凉州边塞艰苦之地,如今正逢连年战事,汝阿耶虽说是暂领大司马大将军一职远征塞外,但也于家信中嘱托我要在家中好生看顾你们两个,不曾言明可否带你一同前去。吾儿如今年岁尚小,自当善加保养,勤练文武,以待来日。”

我闻言,有些失落地朝她一礼:“是,母亲。”

“况且现下两位皇子也到了该选伴读的年纪,”母亲抬手咬断了手中打好结的绣线,抬起眼来看了看我,接着说道,“你文菏表兄自幼丧母,在宫中也无人相伴,虽说圣上体恤,让阿娘能偶尔入宫照看他,但也仅限于此……你可懂得?”

“……是,儿会参加伴读遴选,去陪表兄的。”

“吾儿孝顺良善。”

结果,在伴读遴选当天,果然如我所料那般出了事情。

关于当天的记忆,我因为出了意外全然不晓,再不能回忆,只从他人口中听闻是文菏与太子间产生了争执,两人头一次互相动了手,在推搡间我去劝和,却没想到两人都未曾松劲,反而将我意外推入御花园湖中,时值隆冬,被大内暗卫救上来时我已经气息奄奄,御医一番抢救方才堪堪捡回一条命来。

圣上听闻此事以后,据说罚了两位皇子,又派了一名御医来许宅悉心照料我的病情,还直接定下我妹妹阿玪做为文隽胞妹、也是我们的表妹汝阳公主昭蕴的伴读,以示对于长平侯一家的优待抚恤,好让我父亲放心在玉门关外带兵抗敌。

但是我的身体却断断续续地直到次年才完全康健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我竟然到最后还是入选了皇子伴读,不过不是我的表兄文菏,而是太子殿下。

入学宫的当天,我一早来到东宫,以为又会是剑拔弩张的局面,没想到太子殿下却出乎意料地温柔和煦:“好久不见,许瑹。”

我站在阶下向他行礼。

他却一步一步地走下玉阶,到我面前牵起我的手:“……怎地调养了这么久还是冰凉。”

“臣身体不好,不堪侍奉。”

手突然被大力攥住,我吃痛抬头,正正撞上他依旧带笑的目光:“……怎会不堪侍奉?我可是冒着与皇弟决裂的风险,让你来当我的伴读呢,阿瑹。”

他不再叫文菏为“阿弟”了。

“当日花朝节你赠我香囊,次年我以玉簪回赠,”他引导我的手摸上他腰间垂坠着的那个熟悉的挂饰,在我耳边呢喃道,“如今香囊尚在,却不知玉簪何往?”

我有些慌张地想要将手从他桎梏中抽出,他却不慌不忙地抬起另一只手为我拭去额间冷汗,近乎亲密地叮嘱道:“明日再来的时候,记得要戴那支簪子,阿瑹。”

随后,他放开了我。

我踉跄几步,向后退与他拉开距离,深呼吸几口气后鼓起勇气,尽量神色如常地看向他:“……是,太子殿下。”

他神色很明显高兴了起来,甚至不要我帮他拎着书箱,走过来用正常的力道再次拉着我一起并肩走向学宫。

所幸,在学宫中太子一切如常,行为规矩恭谨不越雷池一步,众人也在他的带领下安然学习,各相和睦。

文菏的伴读最后选了户部尚书杨皖的长子杨学宽,我母亲听闻后也很是满意,因为当初她若是不与我父亲两情相悦,外祖本想将她许给户部尚书来着,据说年轻时的尚书也是风流倜傥美少年。

文菏、昭蕴与我兄妹二人原本便是表亲,相处多年下来更加和谐从容。昭蕴与阿玪的性子都活泼开朗,在学宫中休息时总是一同钓鱼爬树,还不忘让我们在廊下演武的声响大些,帮她们在太傅面前遮掩。

殊不知王太傅早就知道她们的小把戏,不过他为人很是豁达开明,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我倒是听说王家也有两个女儿与阿玪和昭蕴年岁相仿,可能这也是太傅愿意迁就她们的原因之一吧。

演武之时,我因为身体不佳,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成日待在场中,只能断续地习射、骑马。

“要赛马球了,你来吗?本宫带你。”

就在我刚刚骑着马跑完一圈后站在水池边饮马时,太子在我身旁勒马,朝我伸出手。

我摇摇头,拒绝了他:“多谢太子美意,医师曾言,在体内寒毒未尽之前,臣每日骑射时间不宜过长。”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我片刻,随后挥起手中木杆。

我以为他觉得我扫兴要抽我一记,站在原地闭上了眼睛。

却没想到,他只是叮地一声轻敲上了我用来束发的玉簪:“你发髻跑得快散了,记得紧一紧。”

随后一声马嘶,他疾驰而去。

一晃数年,太子殿下除却最开始与我相见时的举动不妥之外,也再没有任何逾矩之处,故而我与他的关系也远非他人可比,往往是他一个眼神抛给我,我便知晓他是何意,谓之“心腹”也不为过。

但是他还是与文菏以皇兄皇弟互称,再不复幼时亲厚。

直到皇后猝然崩逝,他在圣上面前竭力坚持要长居梓宫守孝三年。

圣上也竟然真的准许他这样做了。

宫门缓缓阖上之前,他身穿丧服立于庭中,回头来深深看了我一眼。

不知为何,一向熟悉他的我却没能解读清楚他传递过来的、复杂的眼神。

也许,我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了解过他。

04

太子守孝后,圣上却依然允许我在学宫中学习,甚至默许了文菏将我当作他的另一个伴读一样每日带我上下学宫。

直到三年后梓宫门开,太子重回东宫。

许久未见,我已经离开学宫成了皇帝驾前车郎,等到换班时东宫派人来请,我才再次见到了他。

这三年来他或许是哀毁过度复又刚刚养起,瞧着比先前幼时纤长清癯不少。

至少比起我来整整高出一头,但是周身气质沉稳,越发有了天子模样。

他与我在东宫廊下相对而坐,饮了一下午的清茶,默然无言。

我却注意到了庭院中有些布置与当年有异。

尤其是我们所在的地方。

廊下只有我和他两个,当是他授意过从人不可擅自靠近。

“……这里的回廊,为何种上了紫藤?”

煮茶间隙,我低声问他。

“一别三年,本宫料想阿瑹也该有些长进,”他一身明黄,坐在夏日绿荫中格外惹眼,但是声线却越发低沉,不复当年清朗,“谁知一开口不问本宫身体若何,反而关注廊下花鸟杂物,还是当年稚子心性。”

一见面就骂人,果然是他连话也不肯好好说……罢了。

“吾家所植乃是重瓣紫藤,”我放下手中玉盏,转头看他,认真道,“殿下庭中所植是三尺藤,花开以后颜色相似品种却不对。若是殿下想要,臣可为殿下取来花种相赠。”

已是黄昏时分,从人沉默走来点燃灯烛,随后又无声离开。

我二人皆自幼习武,我听得他在我结束话头之后明显屏息了一瞬。

但是沉默半晌,他却突然从鼻子里长长吐息了一次。

“……罢了,”他低声回复,“既然已经种下,那便好好养着吧。”

我自然而然奉承他:“殿下有好生之德。”

他闻言却转头笑着看我,道:“……还是长大了,阿瑹。往年这种时候,你是宁可沉默也不愿随便回复一句来应和我的。”

“臣所想所言皆出自本心。”

“那是最好,吾心甚慰,”他转头躺在廊下,抬手遮住眼睛,“谢卿美意,本不应辞,但是如今时移世易,风波渐起,还望善自保养,多加珍重。”

我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多谢殿下提醒。”

远处传来钟鼓声响,我告退请辞。

太子这时却又打起精神坐起身来,唤从人拿来了一个极大的木盒,将它赠与我。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用紫檀斫造、犀角与硬玉装点的崭新长弓。

“此弓乃吾过往三年所获至宝,名为映月。汝自小使不惯重兵,此弓可尝试之,未尝不利,亦可成就勇将之名,”太子的声音染上了一些往日里的欢快柔和,“今赠与卿,辅卿之志,万望许卿勿负今日本宫言语。”

“臣,谢过太子殿下。”

我十五岁那年,乌桓来朝,于秋猎上求娶公主。

先皇后平生仅有一女昭汐,于降生之日封淮安公主,连太子都是从已故的贵妃膝下过继而来。帝甚怜惜公主幼年丧母又天生哮症久治不愈,亲自抚养公主,留在身边至今已有二十又一年,一直未能择选到良婿。

乌桓虽说是关外与我朝交好的第一大国,但也属蛮荒之地,圣上必不肯让昭汐下嫁。

可圣上子息淡薄,如今仅有三子二女而已。

昭汐不去,便只剩下了自小并不受宠的昭蕴。

而好巧不巧的是,乌桓言明,他们看中的也正是在秋猎上骑射俱佳的昭蕴。

秋猎之后的三日内,阿娘和阿玪都去了宫中。

明面上说是让侯夫人与许家小姐进宫陪伴汝阳公主,实则领了圣命前去游说。

母亲和妹妹不愿,却也不得不前往。

最终不知她们说了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没说,昭蕴下嫁乌桓的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出嫁当日,由太子主持,我们都到城头相送。

母亲悲痛不已病倒在家,所以许家来到城边的只有我与阿玪。

望着越来越远的送嫁队伍,阿玪在我身侧,红着眼睛涩声说了一句:“阿兄,若我一辈子不想嫁人,你待如何?”

“阿玪莫怕,”我抬手帮她拢了拢披风,许诺道,“那阿兄便养你一辈子。”

05

昭蕴走后,圣上对许家的恩赏尤甚,以秋猎时表现上佳为由封我为“射声校尉”,封阿玪为“华江县主”。

但是三年之后,朝堂再次风云陡变,这一次,竟有人在圣上病中进谗言道许家将反。

圣上冲龄践祚,生性多疑,我父亲又在关外带兵多年,鲜少返京。

两人之间的沟通渠道仅仅只剩下一封封往来于凉州和京城之间的战报、还有父亲固定时间上呈的请安折子。

父亲为人沉默寡言,连家信也鲜少寄回,母亲如今更是年岁大了身体不好,家中一切逐渐由我和阿玪接手打理。

射声校尉掌宫中宿卫兵,我每日当值结束后都会特地路过陛下所在的未央宫,宫门重重深掩帝心,我实在不知有什么方法能从中斡旋。

终于在某日黄昏,当我再次路过未央宫时,有一位老年宦官立在外殿门前,遥遥朝我一礼:“许校尉,陛下有请。”

我上次与陛下单独相对,还是在数年前他封我为车郎时。

彼时他对许家抚恤有加,我亦是少年无知,几番对策下来竟也生发出些孺慕之意。

我父亲领兵在外许久不曾返家,圣上正符合我对于一个宽仁父亲的全部想象。

“……前些年,朕记得长平侯为你取字为‘知晦’?”

“是,陛下。”

这次见面,他披着帝袍高坐上首,虽在病中,但字字句句都是拷问许家忠心。

于是随着一句句应答,我知道了他意欲何为。

飞鸟尽良弓藏。

自从昭蕴出嫁以来,边境逐渐安定,他只需要一个理由。

甚至只是一场败仗。

如今宫中贵嫔姜氏圣眷正隆,她所生的皇三子文薰刚刚十三,其他二位皇子长久以来不睦之事也甚嚣尘上,人人皆在猜测储君是否真的能坐稳太子之位。

不知文菏如今又作何想。

对了,还有前几年花朝节上,他与王太傅家的嫡长女王淇君一见钟情,但是却因太子选定太傅家嫡幼女王婉君为正妃,故而被迫作罢,王淇君被王家嫁与世家清流为妻。

文菏当时大病一场,与我说他看透了、不怨了,日后做个闲散王爷以了残生,我不怀疑他的决定,但是陛下真的就能相信他什么都不争了吗?

现下太子与他又都被陛下以历练之名派到了外县。

唯一能让陛下相信他无心觊觎太子之位的办法,就是除掉手握兵权的外戚。

我知道这个最严酷的结果,我相信父亲母亲也知道。

但是我总不甘心引颈受戮。

因为许家多年来尽忠职守,我们无罪。

“阿兄,你最近忧思太过,”我在家中廊下撞上了阿玪,她扶住我以后伸手在我额上贴了一下,“连日发着高热还在当值,不如告假在家好好歇息一日。”

“不可,”我摇摇头,抬手催促她去照料母亲,“陛下如今尚在病中,疑心不曾有变,多少双眼睛又在盯着许家,我不能倒。”

许玪眼中含泪:“是母亲让我与你说的……叫你莫逞强,父亲已经在回京述职的路上了。”

刹那间血气上涌,我又惊又怒:“什么时候?!”

“家书在昨天深夜送到的,你那时正发着高热人事不省,由我搀着母亲去收的信,”许玪面上泪水滚落,啜泣着与我说,“当时家兵飞马来报,说书信递出之时,父亲已经走到玉门关内,不日即将抵京。那兵士还说,最近一次与狄族交战,父亲错估了形势,吃了败仗……折损兵马两百人。”

我闻言心中一痛,倾身向前吐出一口黑血。

06

后续的事情我实在不敢细想,仅在一夕之间,父亲于宫中自戕,母亲病逝……

等我再度回过神来时,许宅已是一片缟素。

我身着丧服麻衣,带着妹妹许玪及家中仆从跪地领旨。

“……封长平侯之子许瑹为中垒校尉,赴凉州边境州府守边,带领长平侯旧部抗击北狄,以示抚恤,钦此。”

“臣中垒校尉许瑹,领旨谢恩。”

将父母妥善下葬后,我整月闭门谢客,养病在家,让长宁长静帮我收拾一下行囊,不日即将启程去往凉州。

现下,昭蕴远嫁,文菏在外历练,唯一一个令我放心不下的就是妹妹许玪。

但我曾经答应过她不会将她随意许人,况且她现下还有着华江县主的头衔,在京城中清清静静地当一个县君也没什么不好,于是我将家中产业整理妥当之后,敲开了她的房门。

但是当她过来给我开门时,我却着实被她的装束吓了一跳。

她并没有穿着平日里的直裾或深衣,而是换上了与习武男子无异的劲装。

头发高高束在头顶,仅用一根木簪固定,脂粉未施,别是一番英姿飒爽。

“兄长,你看,”她站在门内红着眼眶向我微笑,利落而大方地转了一圈展示,“女儿家这辈子也未必非要相夫教子,十丈软红温柔乡里,我看不上。”

“另外,当年受封华江县主时的名册和金印都在这里,我前两日已经修书一封递去了东宫,让太子妃转交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回信说等他回京以后,会代替圣上收下这些东西的,长宁与长静两位保氏年纪大了可以留守在这座宅子里……我能与你一起去西域吗?”

我眼前突然有热泪涌上,一时之间气噎声堵,除了点头以外说不出任何话来。

阿玪也流着泪一步跨出门槛,抬手与我相拥而泣:“兄长,你我如今只有彼此相依为命了……别丢下阿玪,好吗……”

怎么会呢,阿玪?

父母都已经仙去,我只有你了。

无论是西域还是哪里,只要你平安快活,我都答应。

要写成短篇的话,每一章中信息量都会很大,许瑹将军本人也是一个很内敛温和的性子,因此以他为第一视角的全篇都是哀而不伤,等到换视角以后估计叙事风格也会有变动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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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许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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