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赵锦雨不可置信的怔在原地。
“你果然忘了,七年前发生的事情。”伴着逐渐颤抖的声音,姜绣宁闭上眼,那段不曾向任何人提及过的回忆,慢慢在脑海中闪回。
“我本是苏州河边一个普通的渔家女儿,城内动荡,经常打仗,家家户户穷的揭不开锅,即使改朝换代,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日子却没有半分改变。七年前娘亲患上重病,我们连最便宜的药都买不起,娘亲躺在床上被病痛折磨,家人却恨不得她早点死,为全家省一口饭。我不想让娘亲离开,于是一个人跑去医馆,跪求大夫给我一点药,我一定会当牛做马报答,但最终换来的只是一顿辱骂和驱赶。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蹲在街角大哭,哭了很久很久,直到一个陌生女孩出现。她蹲下来,问我为什么哭,我如实告诉了她。听完之后,她沉默很久,然后从手腕上摘下来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东西,递到我手上。
她说这叫做手表,去当铺当掉就有钱给娘亲看病了。我感激涕零的道谢讯问恩人的名字,想要日后报答,她却说自己马上要离开苏州,让我不用放在心上,匆匆说了自己的名字后便赶路离开,但她的名字我永远不会忘。”
紧闭的双眸含着薄雾睁开,一字一句盯向面前。
“她说她叫,赵锦雨。”
“我……我吗?”
仿佛一条电流倏地刺进,让人头皮发麻。
赵锦雨一边努力回想这段记忆,一边拿过姜绣宁手中的手表,再次仔细查看。
手表确实与孙东卿那只很像,但表带上有几处细小磨损,表盘的玻璃也比较暗淡,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最重要的是这块表越看越熟悉,小时候爹爹曾送给自己一块德国手表作为生日礼物,跟这块非常像。
她终于想起,七年前的一天,自己即将远渡重洋,在赶去码头的路上看到一个年龄相仿却面黄肌瘦的女孩,无助的蹲在地上哭泣,女孩的经历让赵锦雨想到自己早逝的母亲。她希望帮到女孩和她的娘亲,便把随身携带的手表送了出去。
“原来你就是当年那个女孩?!对不起,我……我竟忘记这件事了,没想到我们在七年前就见过。”
一番回忆后,赵锦雨陷入深深的愧疚之中。七年了,自己早就踏上新的生活,慢慢将此事抛诸脑后,此刻才重新想起,但那女孩却依然记得如此清晰。
不过随即又生出了疑问,“可手表不应该被当掉了吗,怎么还会在你这里?”
“因为……当铺老板看到我一个衣衫褴褛的穷苦姑娘,手表看都没看就把我赶出去了。我只能拼命跑回家,想求家人把它当掉,可当我到家的时候,却发现娘亲已经死了,还被家人草草下葬,我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后来,我便将这手表偷偷藏了起来,直到现在。”
“怎么会这样?”听着面前人强压哽咽,一字一句讲述那段悲惨的过往,赵锦雨只觉得心疼不已,“对不起,最终我还是没有帮到你和你娘亲。”
“不,若不是你的手表,我应该早就随娘亲离去了。”话音突然停顿,姜绣宁沉思片刻,还是选择将那段经历全盘脱出,“娘亲去世后没多久,有天一个算命先生找上门来,他说城中一位病重的富商少爷正找合适的姑娘冲喜,而我的生辰八字恰巧与那位少爷相配,家人听了喜出望外,立马就收了银子答应下来。
我不愿像一个物品一样被人挑选,不愿嫁给一个我没见过的男人,连夜从家中逃走,却被家人发现抓了回来,还遭到一顿毒打和软禁。我想到了绝食自尽,就在我饿得快死的时候,无意间听到家人说我要嫁的那家,正是赵府的大少爷,是……是那位赠给我手表的小姐的兄长。也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有了活的念头,我想如果我活着,或许有再见到她的一天……”
“你,你……”一双睫毛恍然大悟的抖动,震惊的目光落在面前低垂的月牙眸中,“所以你是为了我,才嫁给我哥哥的?”
面对毫不掩饰的问题,面前人又陷入无法言说的沉默中,然而这付难堪又慌乱的神情,已经给了赵锦雨答案。
她仿佛看到,寂寞昏长的深庭高墙中,一位姑娘挽起青丝扮做人妇,安静看着蔷薇花开又落,等待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原来一袭纯白洋裙出现在府门前的那天,那个看起来死气沉沉,循规蹈矩的年轻妇人,心里却藏着只有她自己知晓的喜悦。
想到这儿,七年前的手表在手中默默攥紧,赵锦雨激动又懊悔的的伸开双臂,扑着抱住面前人。
“姜绣宁,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要等我?我甚至……甚至都不知道有人在等我。”
怀中人将头埋在自己的脖颈,腰上的手臂抱得更紧。姜绣宁愣了很久,极力克制的手还是忍不住抬起,拍了拍怀中人的背,“嫁给谁,等着谁,都是我自己的选择。锦雨,这一切与你无关,你千万不要自责。”
“所以你心里从来都没有什么孙公子,也没有别人,你之所以躲着我,只是不想我因为你而被别人胁迫,去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此时,赵锦雨终于明白原由。
“我,我……”被看透心思的人顿时又慌张起来。
“去不去相亲,做不做我不喜欢做的事情,也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从今往后你不用再等我,我不会再离开苏州,永远不会离开。姜绣宁,不要再躲着我了好吗?”
明明嘴上坚定询问着,环绕的双臂却护得愈发紧,生怕下一刻姜绣宁会拒绝自己。
姜绣宁没有回答。
她被困在这个不敢奢求的怀抱中,无法挣脱,无法反抗,清醒的看着自己再一次沉沦。
接着,她将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
“好。”
……
“罗密欧,院墙这么高,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我用爱情的力量翻过院墙,石头做的围墙也挡不住我,家人也挡不住我!”
“不……如果被我的家人看到,他们一定会杀了你。”
“朱丽叶,只要你爱我,让他们看到也无所谓。我宁肯在他们的仇恨中结束生命,也比得不到你的爱而苟延残喘的好!”
“你爱我吗……我相信是的,额……你……你要发誓你会爱我……”
“cut!”
学校的排练厅里,几个学生正在台上排练话剧。担任话剧导演的李姝君喊了暂停,抱着剧本走上台,“于娇娇,朱丽叶的台词你背的还不熟,马上就要演出了,得抓紧背才行。”
听到批评,扮演朱丽叶的学生提起脚边的裙摆,忍不住抱怨,“学姐,这身演出服的面料太劣质,扎得我浑身红痒,这让我怎么说台词啊?!”
“这个……咱们经费有限,只能暂且委屈你忍一忍了。”
“哎呀,怎么忍得了啊,我不想穿,我不演了!”说着,于娇娇就要脱下裙子,却被对面的罗密欧一把拉住。
一身欧洲贵族男子打扮的赵锦雨开口质问,“于娇娇,我们演话剧是为了筹集爱国活动的经费,你不想演怎么不早说,这个时候不演了,你让其他同学怎么办?”
“我本来就不想演,还不是你们瞧我长得好看才找我演朱丽叶的?”于娇娇不服气的吵回去,赵锦雨也无语的放开手,不愿再搭理她。
虽然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分,然而脸上的面子却骄傲不肯丢。于娇娇用更加伤人的话掩饰内心,随手指了指一旁负责道具灯光的女生,“我说的不对吗,不然你们找谁演朱丽叶,找吴惠珍这样的木头人吗?”
“于娇娇……你!”被无辜牵连的吴惠珍一下红了脸杵在原地,又不知道如何反驳,气愤的夺门而去。
“吴惠珍!”李姝君没来得及拉住吴惠珍,转身盯向于娇娇,“你太过分了,你知不知道朱丽叶的演出服是吴惠珍特意选出最好的衣料,亲手给你缝的。”
“啊……啊?”于娇娇终于羞愧的低下头,双脚却仍不好意思迈开。
“人应该没走远,你还有机会去道歉。”
赵锦雨解开演出服的衬衫扣,镇定说道。
“哎呀,我知道了。”于娇娇赶紧脱下裙子,跑出排练厅。
赵锦雨无奈摇摇头,走下台找了张座椅仰面休息,脑袋里仍思考着刚才的话剧。
“姝君学姐,你说我们的演出会有人来看吗,我们是不是不该演莎士比亚的戏剧?”
看出赵锦雨的隐隐担忧,李姝君也走下台,坐到她身边安慰。“学妹,我们不是有专业功底的演员,演本土戏曲肯定没有什么人看,但如果演大家没看过的国外的话剧,反而可以吸引观众。而且我们排演话剧,不光是为了筹集经费,更是为了传递思想。”
“传递思想?”
“嗯。”李姝君点了点头,“罗密欧和朱丽叶之间的爱情,跨越了家族和仇恨,跨越了世俗和生死,他们大胆冲脱束缚追寻自由的思想,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缺乏的。世间有多少痴男怨女,爱人却不自知,想爱而不敢爱,稀里糊涂就过完了一生。我觉得人应该尽情爱自己想爱的,不论阶级,身份或是性别。”
“阶级,身份,还有……性别吗?”学姐的话发人深省的刻进赵锦雨心中,像打开一扇未曾触及的门,她从椅子上直起身子,鼓起勇气问着身边人,更是在问着自己,“学姐,我们也可以爱上和自己相同性别的人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
顺着学姐有力的回答,一道温婉的身影在赵锦雨脑海中不断浮现,“是啊,为什么不可以呢,没什么不可以的。”
空荡的排练厅中,李姝君突然打断身旁恍神的赵锦雨,深吸一口气,“学妹,有一件事我很早之前就想告诉你了,我想跟你说,其实我,我……”
“吴惠珍,别生气了,我都跟你道歉了嘛!”
于娇娇的声音忽然在走廊里回荡,下一刻她推开排练厅的门,挂着一张撒娇讨好的笑,挽着吴惠珍的胳膊回来,看来已经将人哄好了。
“姝君学姐,赵锦雨,我们重新排练一遍吧,这次我保证认真演!”
“好吧。”赵锦雨也不拖泥带水,直接从座椅上站起来,一边重新穿上演出服,转头看向学姐,“对了学姐,你刚才想说什么事?”
“啊,没什么。”李姝君微微低下头,伸手扶起滑落鼻梁的镜框,“也不是十分着急的事情,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说吧。”
“哦……好。”
不明所以的赵锦雨没再追问,跳上台重新对戏。排练厅又响起感情充沛,台词响亮的表演,台上的罗密欧却没有发现一直追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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