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修竹听他要悄悄走掉,便知道他是不愿让人知晓他已脱出牢笼了。两人计议已定,趁岛上的农家外出干活儿后,敲开了一户独院的人家。开门的是个老妇人,笑方说是自己和朋友随船出海贸易,行途中遭遇海盗,全船仅有两人乘小舟逃到这岛上,请求收留几日。
那老妇见他品貌非凡,衣饰华贵而谈吐文雅,先自生了几分好感。待瞥见他身后的孟修竹,连忙把两人拉进去,锁上门,悄声对孟修竹道:“这位姑娘生得可俊啊。幸是从我们村子这边的海岸上来,要是给那边的强盗犯人瞧见,可有的罪受了。”
两人向这位吕婆婆打听到,原来此岛名为“福寿岛”,从六七年前,这里便被手持刀剑的外来人占了去,他们在山阴侧搭好茅屋,便来村子里索要粮食,村民们反抗不过,只得依从他们的条件,按时供应所需粮物。
吕婆婆讲着讲着,忽然揩了一把眼泪,“他们若只是要粮要鱼,那也罢了,偏偏还不许任何人离岛,便是去打渔,也不成,毁了我们的大船,规定只能白天在近海活动。这些天杀的,后来又看上村里的女人,强掳了去,逼得人家跳海的跳海,发疯的发疯。我让大儿子带着他新媳妇,乘着小舟逃了,也不知如今漂到了哪里、有没有安顿下来?唉!”
孟修竹拉住她干枯的手,轻轻拍了拍她背脊,问道:“发现有人外逃之后,他们便在夜间点起火把巡逻么?”
吕婆婆道:“差不多。一面不准我们出去,一面也不让别人进来,便是路过的船想靠岸停一会儿,也不行。我们交粮稍晚些、少些,就喊打喊杀。每隔一段日子就有船接走一拨人,带来些盐铁,再换上另一拨,可每一拨人都是一样的凶残蛮横。”
晌午时,她那在田里劳作的二儿子回家吃饭,吕婆婆管他叫春鱼,叫他也替两人保密。
吕婆婆提起昨日土神仙显灵一事,有些犯人跑到村里来要农具,说是给土神仙修仙洞,傍晚来还时,态度竟然反常地客气,还说神仙指示以后都不用供奉了。孟修竹和笑方抬头相视一笑,笑方接着问道:“那么一开始的祭祀,却又缘何而起?”
吕婆婆记不清了,要她儿子想。春鱼就说,福寿岛世代以来,早就有山顶坑洞中住着土神仙的传说,大家原只是口头上恭敬,并没有供奉的习俗。直到大约四年前的一场罕见的大暴雨,淹坏了不少庄稼,这时不知谁提起土能克水,须得常常拜祭那土神仙。村民们这才达成一致,分好户头,轮流供飨。
吕婆婆又道:“那土神仙很有讲究。据说不吃生食流食,只要固块熟食,还得添油加盐。我们吃的什么,它也得吃什么。可是也确实有用,后来岛上再没发过那么大的水了。”
笑方吐了吐舌头,后来私下和孟修竹说,他这个姐姐替自己安排得这么周到细致,真不知应该感激还是怨恨了。
福寿岛上到处都是生人,两人为了避开麻烦,白天只躲在这处农家小院里。笑方刚从那终日漆黑的地洞里出来,一到夜里,周遭都暗下来,便怎么也不敢入睡,生怕再回到那个长达四年的幽暗地狱。晚上,他便一个人点了火把,去深林中伐木,再拖到海边暗湾,搭建木筏,所幸做一个只载两人的简易木筏,搞不出多大动静,便也没引起岛上群犯的警觉。
岛上不与外界通商,银钱无甚用处,孟修竹便帮着老妇人收拾屋子,在院中干些杂活儿。笑方白天在屋里睡觉,孟修竹想轻手轻脚一些,他也不许,一定要听见她和吕婆婆说话、做活儿发出的响动,才能断断续续地睡上两三个时辰。醒了之后,便要缠在孟修竹身边,听她讲话。吕婆婆自是不知他整整四年没跟人说过话了,还道是一起经历了海难,小情人才这般如胶似漆,简直片刻也分离不得,还悄悄对春鱼也说,别去打搅他俩。
孟修竹本就沉稳少言,又跟他认识不过三两天,哪有那么多话好说?想到他虽是因为欲与积圣山切割开,才遭到报复、被困于此,却终究和魔教那方有扯不清的干系,何况他身边手下还有三门七派的旧人,不免要多加提防,便也不愿述说自己在朝阳派的事情,只拣些没什么要紧的江湖轶事讲给他听。因此两人交谈,多是依赖笑方不住地提问,孟修竹则是能说便说,不想说的,就一带而过。
一日午后,吕婆婆在屋中小憩,两人在院子里晒鱼干。笑方见她左手也有茧子,又好奇发问。孟修竹将十指叉起来,搓了搓手:“一看你就是阔少爷使派人惯了,没怎么亲自和人动过手。江湖上斗殴常常生死相搏,尤其是被一群人围住时,若是有人专门往你右臂上招呼,也不用多,挑断了筋脉,命就握在别人手里了。双手都会使剑,自然就多一分保障。”
笑方想了一会儿,叹道:“你那年在邙山伏击‘蛇鼠一窝’,听说是半道上偶然听见了他们流窜在江州害人的消息。若装作不知道,悄悄躲了过去,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年纪还那么小,怎么就敢豁出了性命,同那帮诡异无常的亡命之徒斗狠呢?”
“那帮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撞上了顺手铲掉就是。便是传闻再鬼神莫测,终究是人。既是血肉之躯,那么剑就刺得穿,火便烧得尽。”
“那你……”
“我口渴了”,孟修竹转身去舀缸里的水,“我还从没对一个人接连不断地讲过这么多话,你能不能让我歇歇?”
笑方有些委屈,“可我静不下来啊。一旦没了别人的声响,我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只能听到我自言自语的鬼洞里。”
孟修竹想了想说:“那你可以跟我说话。你说,我听,然后不停地附和你,这样有人在旁回应着,你便也不算自说自话了罢。”
“嗯……你说你不喜欢看字,也就从不读书,那我给你讲书上好玩的东西,怎么样?”
他就从上古开天辟地的神话,说到前朝群雄逐鹿的乱世,既讲真实历史上的帝王将相、文人骚客,也讲小说志怪中的山精海兽、神魔斗法。有时用到一个成语、一句诗词,也便从此岔开,讲一个另外的故事,任什么都能说得趣味横生,引人心驰神往,却又不同于街头巷尾的说书先生那般激动张扬,别有潇洒闲雅的格调。孟修竹有时打断他询问,他更加高兴,即知无不言,耐心解答。
她听得饶有兴味,忽的叹了一口气。笑方停下来问她,她道:“如果我小时候学的是这些,说不定也没那么厌烦读书了。”
“那你小时候学的什么?”他笑得温柔。
“就是单单的认字、写字,念些老掉牙的童蒙经书。”
“也是。你们毕竟是剑派,只要能读写书信告示,便足够了。”
晚上,周邻人家都渐渐没了光亮以后,笑方又要去伐木作舟。孟修竹道:“快做好了罢?我跟你一起去。”
“你白天不是一直在忙么?还是去歇着罢,我一个人也尽够了。”
孟修竹没理他,自顾自地走出门去。笑方锁好吕婆婆家的院门,放轻手脚追上她,小声问道:“你是没听我说够故事呢,还是怕我做好舟,一个人跑了?”
孟修竹回头,却正对上月夜之下,他笑意盈盈的眼睛。
“你敢跑么?”她也笑着说,“一个人漂在海上,可更加孤独难捱。”
走的那天夜里,两人悄悄放倒了几个举着火把巡逻的犯人,驾着木筏迅速离开了小岛。孟修竹在来时的大船上,曾跟船工请教了些航海的学问,顺着风向,不久就搭上了一条远海贸易回中原的船,笑方扔出一条家传的金链子,船老大喜笑颜开,拿出好吃好喝的,一路殷勤伺候。
这日将近黄昏,船老大过来说,大概再有不到半个时辰便能靠岸。孟修竹倚在栏边,心里始终有一番盘算:
不管笑方本人是何态度,他的家族毕竟依附于魔教,而他驱策出自名门大派的高手,彖养大批死士,频繁打听、参与江湖事,又有什么目的?
他说自己武功驳杂,只是学了些百家的皮毛,观之身法步伐,比自己虽颇有不如,但他雅善箫乐,又好读书,文士之趣,一个不落,如此分心旁骛,且孤身被囚数年却神志恢复极快,身处地底而能传箫声招引百鸟,这等定力和修为又岂是泛泛之辈?
这些疑问已在她脑中缠绕许久,但他连真实名姓也未曾见告,讲的也尽是书中的故事、别人的故事,显然不愿谈及自身。他既没做出什么恶事,自己也不便仗着武功,将他扣押逼问,想起自己从偶遇温叔等人一路行来,虽解开了温叔来历之谜,却一下子撕开了更多的口子,眼前如一团阴云笼罩,不免有些懊丧。
面前递过来一只酒壶,孟修竹将视线从海面上移开,见笑方身形修长,施施然斜靠在栏杆上,含笑望着她。孟修竹接过酒壶,微微叹了口气,忽然想起来时的船上,翻过那本《东山词》里的那句“一诺千金重”,开口道:“要是你能办到的话,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笑方直起身子,正色道:“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不论何种要求,我定当勉力达成。”
孟修竹指了指大海:“那些流放的犯人,尽管有种种约束,但他们只要在一日,便还是岛上村民的负担。要是能将他们彻底驱逐了去,把福寿岛还给在那儿世代定居的人们,让他们亲人团聚、安心生活,那就圆满了。”
笑方心中一动,点点头应道:“这个我会尽力而为——只是我刚回中原,一切还需从头上手,怕是不能很快办妥,不过我总是记在心里了。你还想要什么呢?”
“对于你,我还有一问,唯盼据实以告。”
“你问就是。”笑方脸上镇定,手掌却抓紧了栏杆。
“你此番脱困而出,一定有事要做——你是想得到什么呢?”
笑方闻言,立时松懈下来,望向眼前的一片汪洋,坦然道:“我所汲汲营营的,只是一个‘自在’。”
“自在?”
“正是。不是谁为了什么缘故而留着我的活着,而是我自己想活,所以才活着;也没有谁可以强迫我非要回到某个地方,而是我选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乡。”
“那你所求的‘自在’,是需得掌控着旁人的生死,才能获得么?”
笑方一愣,随即想起了她跟自己讲过的,看到温叔、良叔处死护卫的事,叹道:“他们同是想求一个‘自在’,才成了我的手下。我抛不下他们,去独享我一个人的自在,也正如他们也一直在找我——大约在温叔看来,放弃了追逐‘自在’的人,才是不可饶恕的人罢。”
沉默良久,却没听见她回复,转头一望,人已不见踪影。前头传来船老大的号子声:“船快靠岸啦,准备抛锚!”
笑方走过去一望,见岸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人群中赫然见到了几张熟悉的脸孔,才明白她突然走掉,是懒得再和胁迫她去了福寿岛的这些人多所牵缠。
他将手中酒瓶轻轻掷出,投到了晚阳映红的海湾里,溅起一朵微小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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