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修竹心中一凛,觉得他用词实在辛辣,足可见对自己摘星台畔相助李聂二人的怨恨。微一思索,说道:“哪里谈得上什么默契?只是利用罢了。李紫霄的七窍只在聂兴怀一人,姓聂的要真有个三长两短,难保她不会当场发疯、大开杀戒,因此激怒于她,是下下策。放虎归山虽也说不上有多高明,总是将风波转移到了三门五派之外,则积圣山和道门,还有朝廷的恩怨,便不归咱们管了——师祖,弟子说得可还有些道理?”
“正是。况且李紫霄于江湖公审之时,当众揭露了女子的身份,又为聂兴怀妥协至此,我瞧来,她是有破罐破摔的打算了。这事也定会引起积圣山上的轩然大波,此后,不是积圣山和天狼教有一番剧烈的内斗,就是李紫霄带着聂兴怀隐退江湖、销声匿迹。着实可叹,这一代枭雄、天下第一,最终竟是这样的结局。”想到平生这一宿敌,以此尘埃落定,不仅是羊岭南,连梁闻道也唏嘘不已。
“关于天河山之变,弟子与李紫霄的来往,还有一事需要禀报。”孟修竹再拜叩首,沉声说道。
“孩子,你说就是。”
“弟子与他二人分离之时,李紫霄打了弟子后背一掌,经我师父鉴别,是,思归掌。”
“孟修竹!”梁闻道急道:“你胡说些什么呢?”他本来一直站着,此时也跪了下来,道:“师父,各位,别听她瞎说八道,根本没有的事情。”
“师父,事实如此,没什么好瞒的。”
叶双彬堵住梁闻道的话,冲秦思源道:“思归掌的紫色掌印是极为明显的,当年武夷派迟诚便是受此一掌,捱到回山后不堪折磨、自尽而亡。秦掌门,你和孟世侄同为女子,只好由你出马鉴别了。”
羊岭南微微皱眉,点了点头,默许了秦思源从各派挑出一两名女弟子,带着孟修竹走进了后面隔出来的禅房。
过不多时,众人从禅房里间走出来,回到议事堂。秦思源朗声道:“她后背上,确是思归掌无疑,几位别派的女弟子,都亲眼所见。只是掌印的紫色较浅,或许不及迟诚当年发作起来那么痛苦……但,也难说,十七年前李紫霄才二十岁,修为总是不如现在深厚的,若是这些年间她又有精进,孟姑娘这一掌,怕是……”
叶双彬冷眼瞧着,刺道:“看来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卖人情不成,还反受其害。”
孟修竹整了整衣衫,重又与梁闻道跪在一处,道:“来时路上,师父千叮万嘱,不可将此事泄与他人知晓。弟子将隐伤公布,非是博取怜悯,乃是自罚——一罚自己位卑人轻、毫无规矩,竟敢在天河山危急之时,越过师长,冒然出手搅局;二罚自己这些日子来无踪无影,令各位江湖同道提心吊胆、忧劳至此;三则罚自己私心作祟,助李、聂二人逃之夭夭,尤其是李紫霄这个大魔头,与在场诸位前辈均有旧仇,却被弟子顺手放走、再难抓获。弟子良心不安,因而要暴露身中思归掌这一恒存的短处,相当于将自身的把柄递交了出去。各位如还有不满之心,随时来扰便是,赶上发作之期,我也只好认命了。”
羊岭南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任毅道:“你如此坚决认罪,我们自也无可指摘了。只是我还要问你一句,倘若聂兴怀这小子,之后又跟着李紫霄出来惹是生非,你却要如何待他?”
“当日西峰雪道分别,弟子已与他割袍断义。若真有再见之时,除了敌对,再无他辞。”
“好”,任毅转头对羊岭南说道:“羊掌门,有徒如此,我无甚可说啦。”
堂中众人,唯有叶双彬还脸色不愉。羊岭南环视一圈,道:“我苍阳派的弟子,既犯门规,也应罚之——孟修竹,今日便罚你,此归华山之后,即当禁足,两年之内,不得下玉女峰半步。”
孟修竹磕头在地,心中又悲又喜。师祖是名为责罚,实为爱护:她当众将思归掌之伤说了出来,从前的仇家或心怀不满之人,不免想要趁机寻她的麻烦。将她禁足在玉女峰,便是置于苍阳派的保护之下,也有令她专研武功、抵抗掌伤的用意。
梁闻道趁人来得齐,将与程见秋会面的事也说与了众人知道。听闻北程家已决意效仿南程家,从此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各人均有所喟叹:曾经煊赫中原的三门七派,如今朝阳、苍岩并为一派,南北程家接连弃武从儒,此后武林大派,便只余三门五派了。
高秉心一拍大腿,气道:“早知道程老儿终是要做他的富家翁,我还尽心尽力培养他那儿子做什么?”过了一会儿,又与自己和解,“罢罢罢,谁让他当年拜师,送了几辈子花不完的银子呢?瞧在这一点上,老子不和他计较啦。”
孟修竹同苍阳派众人走出议事堂时,高秉心还过来拍了拍她肩膀,低声笑道:“妹仔,思归掌的滋味可不好受罢?以后若有麻烦,不妨去信来问——我师弟死在这上头嘛,我自是比旁人多了解一些的。”
“滚滚滚,说什么丧气话呢,这般难听”,梁闻道伸手推了他一把,嚷道:“我徒弟比你师弟坚强得多了,还有我保驾护航,用不着你。”
“这么护犊子,岂不知女生外向,说不定哪天便跟着哪个小子跑了……”
“你放什么狗屁呢?自己徒弟没了,来眼酸我的好徒儿么?”
高秉心斜睨了一眼孟修竹手中的剑,笑嘻嘻地冲她使了个眼色。孟修竹忽的想起了在天河山西峰时,他使计拔出了自己的一小截墨金剑,还问是“哪种朋友”所赠,莫名有些心虚。瞧着师父追着他扯来打去的,又忍俊不禁,这两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儿,虽历经世事多磨,彼此相见,倒还如少年一般活泼幼稚,也是十分难得的了。
天河山之变的风波既已平息,各门各派辞了华严寺,分别下山。羊岭南嘱咐各派之间随时通信,秦门和苍阳派偏西北方位,应多加注意积圣山的变化,天河派、云蒙派南近京都,便要提防着道门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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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女峰上,风吹竹林,荡起层层绿色的涟漪。梁闻道将亡妻的骨殖珍而重之地放入竹屋旁的墓穴,孟修竹想起自己的名字就是得自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娘,此时她也才终于见到了这片山顶的竹林。
梁闻道立好一块小小的石碑,痴痴地说:“真好。从今以后,咱们就有三个人住在玉女峰上啦。隔了十七年,山下也没什么好玩的,我还是一直呆在这儿,懒得下去了——不然你师娘又该怪我撇开她。”
孟修竹忽道:“师父,你好像很久都没糊涂啦。”梁闻道看向她,见她掰着指头数道:“之前您是受不得刺激的。可是这一趟,您先是听说李紫霄可能会去天河山的江湖公审,而我们瞒了您先行出发,接着是亲眼见到了李紫霄、跟她动了手,之后又是我闹出那么大的乱子,还中了思归掌,甚至在北程家找到了师娘的坟墓……您都没再精神错乱了。现在李紫霄了无音讯,师娘也搬上了山,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难说,若李紫霄失了势——李汉霄那小坏种,不是个安生的东西,还有一个李重霄,正不知道窝哪儿憋着劲儿呢。”
孟修竹想起这些,忽然又觉得烦躁——这世间的争乱,好像总是由着他们魔教先行挑起,而三门五派都是事到临头,才不得不去应对的。
“你在华严寺,是不是还去找过叶双彬?”
“是。师父你那日在北程家的后山坟冢,说‘女子无乡’,倒让我想起了长青——我就先去找的他二儿子叶庭昉,提长青迁墓的事。后来叶掌门忽然冒出来,有些不悦,说他家的事还轮不到我一个外人、一个小辈来置喙,等我以后当了苍阳派掌门,兴许他还能卖我个面子听一听——师父,多可笑啊,我说的难道没理么?怎么还非得瞧瞧说话的人是什么身份,他才选择要不要听呢?”
梁闻道哼了一声,“姓叶的和姓任的一贯这个德行,人倒是没多坏,却一身欺软怕硬的臭毛病,难怪要做亲家呢。偏生他云蒙、天河两派最近京都,道门的消息都得从他们那里过来——道门若是不肯死心,再出个玄枵第二,哼哼。”
孟修竹在玉女峰安安稳稳地过冬,一直待到来年立春。这期间,羊岭南又曾来传授武学,梁闻道为了她尽快增强功力、好对付思归掌,也一抛以往的懒散,早起晚睡地陪她修习新招。柳飞羽常来看她,间或说起苍阳派师长还在不断推演两派合武,以及吴谓带领众弟子忙着授武传招的事。
孟修竹听她话中含意,似是渐与左亦煌情愫暗生,却也不加点破,乐得观察她一说起左亦煌,便手舞足蹈、格外兴奋的小女儿态。却也不免想到,近一年前的暮春时节,她认识了笑方——不知他这时候在做些什么呢?自己两年之内不能下玉女峰,他也会偶尔想起自己么?
柳飞羽再次登上玉女峰的时候,却告知了她三件事。第一件便是,秦门那边透来风声,李紫霄已重掌积圣山,聂兴怀在不在她身边,却尚未可知。第二件则是,中州近来出现了一个奇特的武团,宣称自己才是百年前龙门派的正统,说之前的朝阳派和苍岩派都是走了歪路的偏门,矛头直指正在大举合武、力溯龙门派武学的华山苍阳一派。据江湖消息传来,他们的武功确是原来朝阳派、苍岩派武学的范式,显然是得自正道,不像偷学来的。
李紫霄重回积圣山,倒在孟修竹的意料中——她贸然下山相救聂兴怀,公布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积圣山一定也炸开了锅,她若没有撇下一切、就此隐退之意,便无论如何也要回去收拾局面,却不知道她将聂兴怀藏在了什么地方。
这第二件事,却令她眉头一蹙,立时想起了笑方身边的温叔、良叔等人。他们都是当年在积圣山一战中失踪了的三门七派旧人,会各自门派的正统武功,毫不稀奇,但他们只为笑方办事,极少在江湖人面前露相,为了隐藏身份,还不惜将剑法改为刀法,又怎么会出来招摇呢?
想到自己早已将温叔等人的行迹和来历报给了掌门师祖,孟修竹却也无甚担忧,只问道:“那么师祖是想怎么应对呢?”
“师祖好像既重视又不重视。他把这事交给了大师兄,叫他率领我们一众年轻弟子去中州详加探查此事,再见机定夺,还把天枢剑也给了他,言道携带此剑便如同他本人亲临。长辈中只有小师叔同我们一起去,其余师长皆留守华山。”
孟修竹笑道:“是了,吴谓师兄最通两派武学,只是先前一直专心闭关修习,没怎么独立率众解决过江湖的这些麻烦——师祖这是借此机会,要锻炼他上手,传了天枢剑,想必也有这层深意。你们就跟着去长长见识罢!”
“师姐,要是你也去,岂不是好?两年也太长了,你什么时候才能也一起下山去玩呢?”
“怎么,有左亦煌陪你,还不够好玩?”
飞羽被人戳中心事,又羞又急。“噢对了,还有第三件奇事。师姐你知道么?听闻积圣山李家的那个老三,魔教三少主李重霄,重出江湖了。”
孟修竹心中一震,恍惚之间,听自己问道:“他又是什么情况?”
“师姐你忘啦,他之前活跃的时候,我还在太行山搓泥巴呢,可不了解多少。还是你给我讲过的,你说这个三少主好像不是专做坏事的,只是传出了个风流的名声,后来就没怎么听过他的信儿了……可是他这一次却是办了一件大大的坏事——他带人把人家沧州的姜家满门,屠了个鸡犬不留。”
“沧州姜家?是那个,他们大姐当家的巨富姜家么?一个人都不剩么——包括,已经分家出去的人?”
“就是那个姜家。我们还在苍岩派的时候,林师叔和他家的人有过生意上的来往,确是一个没剩、全都死了。江湖上都道,灭门姜家就是李重霄沉寂数年、重归江湖的宣告。”
孟修竹脑中如同拧成一股乱麻:笑方自言他是姜家的三公子姜卓衡,她本来相信着,天河山见到李紫霄后,又怀疑他其实是借了姜卓衡的名头行走江湖,实际身份乃是李重霄,可现在……是李重霄杀了姜卓衡满门,她到底该相信谁呢?究竟死去的姜卓衡是笑方,还是灭门的李重霄才是笑方呢?
忽听飞羽叫了一声:“梁师父!”
孟修竹转头见师父走了过来,笑眯眯地道:“小飞羽,山下又有好玩的事了么?”
飞羽嘴快,立即噼里啪啦地将刚才跟孟修竹说的又添油加醋描述了一番。送走飞羽后,孟修竹心神始终难以安宁,手上练着剑招,心里始终在想着笑方在鹭城之外的林中温泉对她说过的话。
他问她,能不能一直相信他?
她答应了的。所以他至今没有否认他是姜卓衡,她就应当信他是姜卓衡,哪怕只是暂时相信,对么?
可是姜卓衡死了,整个姜家被灭门了,她再也不能见到他,也许再过几日,他的尸身都要腐烂得认不出来了。
孟修竹冲进竹屋,忐忑又坚决地跟梁闻道说,她想下山一趟。
梁闻道还在淘米,似是早有准备,只问了一句她要去干什么。
“一个朋友……好像出事了。”
“哪种朋友?”师父竟然问了和高秉心同样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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