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昨日围棋未终局

第二日,见任家宅邸撤走红绸换上白布,整个潭城都炸开了锅。一些正准备当日离开的宾客,纷纷改换行程要多留几日。任毅虽极感挫败、面上无光,终究不能有所隐瞒,将众人舆论都导向了痛骂魔教、人人自危上了。

叶长青的尸身在聂兴怀和叶双彬的极力要求下,匆匆葬在了城外邱山任家的墓园,因此前来拜祭的众人有许多并没亲眼瞧见躺在棺木中的新娘,只是对家属表达了极尽的哀悼。谭宗正没和孟修竹打过招呼,午后就领着飞羽走了,孟修竹则自请多留几日,替叶长青守过头七。

这一日,她在院中看着左亦煌施展这两年中在苍岩派所学的武功,觉得他根基扎实,出手迅捷,所学新招也是十分地道,实在看不出苍岩派有欺瞒藏私之处,更加对今年突然取消会武一事百思不得其解。

左亦煌练完一套剑,全身大汗淋漓,忽听孟修竹问道:“你那日是如何败给了飞羽的?”左亦煌一愣,回过头来看她。

“不说我就不知道吗?婚礼那日的白天,她私下拉了你去郊外比剑,是不是?还在泥坑里摔了个大跟头?”

左亦煌红着脸低下头道:“师姐,你都猜到啦!之前我就不想和她比来着,凭什么他们苍岩派先爽约,她又来找我吵着要比?后来我是给她诓骗到城郊的——她说你在那等着我演武,我去了没见到你,怒气冲冲地问她,她可怜巴巴地说她师兄们都待她不好,从小就没人陪她练剑,要我一定要和她打一场。”

他抬头看了眼孟修竹,复又低下了头,“我见她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有些不忍,其实我自己也是存心想试试。我们俩斗到几百招不分胜负,她渐渐有些体力不支了。我心中一喜,正要缠久一会儿,忽然她好似气力衰竭了一般使出一招软绵绵的,我还道她突发了什么疾病,急忙收手,哪知她是使诈诱我……”

孟修竹忍不住微笑,想起飞羽处心积虑哄骗他比武又得胜了的样子,定是洋洋自得、大肆吹嘘一番。

她向左亦煌解释道:“她那不是故意使诈。你在苍岩派日子短了,他们的很多绝招,没学到也是正常的。你看,这一招是这样,看起来绵软无力,其实都在后劲。要是你没及时容让,反而趁机迎上去,那可不止是摔个跤那么简单了……”一边说,一边接过左亦煌的剑比划起来。

这时,一个家仆走到她面前,低声说聂兴怀刚刚出府了。孟修竹点了点头,继续把剩下的教完,拍拍左亦煌,“在这儿好好练练,这招的力度,不太好把控。日后可以救命,用来麻痹武功高出你的敌人,争取逃生的时机。”

孟修竹沿小路上了邱山,果见聂兴怀盘膝坐在叶长青坟前,低垂着头。那墓碑上刻着的是“爱妻云蒙派叶长青之墓”,接着是一行小字“夫聂兴怀谨立”。

她默默走到他身旁,却一直站着,一言不发。聂兴怀稍稍把头从膝间抬起一点,沉声道:“你长本事了,这几日还敢让我师父府上的仆人盯着我。”

孟修竹没理会他,自顾自道:“你可能不知道。婚礼前,长青曾对我说,她觉得你并不情愿娶她,你对她只有敬重,却无亲近。”

“她……她是这么说的?”聂兴怀苦笑了一下,“我以为我对她足够关心了……我怕她婚前觉得紧张、孤单,还特意违了民间的习俗过去看她。”

孟修竹想了一会儿,缓缓地道:“换作你任何一个普通的朋友,可能你都做得到照顾对方的感受吧。其实你真的已经够好了……是你主动提亲,你大操大办,你对她视若珍宝,没有让她受到一点儿流言蜚语的困扰,几乎让天下人都忘了,你最初要娶她仅仅是出自道义和责任。一来,是她自己太过敏感细腻,二来呢,三耳,你本就不善于作伪——哪怕是善意的瞒骗。”

聂兴怀注视着她,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下去。孟修竹续道:“你在江湖上有这么多朋友,只因你向来以本真示人,对方自然便能被你的气度折服。但是面对她,你不过是在刻意地扮好一个‘未婚夫’罢了,你根本不懂如何展露真切自然的爱恋——或者我该说,你是不懂如何对她展露出来。你只是在拼命提醒自己要喜欢她,可这对于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姑娘来说,太容易分辨了。”

聂兴怀若有所思,表情有些僵住,又反问道:“难道你就懂得什么是自然的爱恋了?你倒说说,这样和刻意的关心,又有什么不同?”

“我当然也不懂,可是长青懂。我想这其中一定是有许多差别的。假如你心里老是想着一个人,你不管见到什么,都能想到他,即便你自己再克制,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和以往不太一样的神情。除非你很少和别人相处,又或和你整日待在一起的人丝毫不关心你,否则一定有人看得出你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罢。”

孟修竹看他想出了神,犹豫一番接着道:“起初我只是以为你在江湖上自由惯了,没准备好马上要成家。直到长青出事那天夜里,你当众发誓不再娶妻——当时,大家都知道是魔教三兄弟之一下的毒手,和你并无干系,也没人把报仇的重任交托在你手里。你不爱她,也没有守节的必要,却怎么敢保证你将来不会遇到真正心动的良人呢?所以我猜,你其实在和她订亲之后,偶然结识了一个令你十分难忘的姑娘,但是你觉得你们几乎没可能在一起,是不是?长青在你面前死去,你却好端端地安然无恙,任旁人怎么劝说,你心里始终觉得自己推卸不得。对长青愧悔,对那位姑娘,却是无尽的憾恨,对吗?”

聂兴怀深深地望进她眼睛里,隔了一会儿才道:“竹子,我是不是该庆幸你是我朋友,不是我的敌人?”

“她是皇亲国戚,还是魔教的人?”

聂兴怀哈哈大笑,站起来拍拍身上尘土,“便算是公主郡主,只要她愿意,我喜欢,那我聂兴怀虽是区区江湖草莽,却也不怕到皇帝老子的金銮殿上提亲。你说我恋慕魔教妖女,更是无稽之谈。我不愿瞒你,我的确不知道。”

他眼神里满是赤诚得不加一丝掩饰的坦荡,孟修竹收回探究的目光,将视线转移到叶长青的墓碑上,“我原以为积圣山这些年都没什么大动作,只是天狼教偶有不痛不痒的小打小闹,是为了要积蓄力量、徐图发展。咱们当时虽受了委屈,也只得搁下陈年的恩怨了。可没想到,新一轮的纷争,竟由此而始。”

叶长青头七一过,孟修竹便带同左亦煌提出告辞,聂兴怀自己没出城,叫程之遥去送送他们。小路旁野草丛生,没人打理,有些草都长到了人的腰际。程之遥走在最前面,用长剑拨开面前的草,孟修竹跟在他身后,左亦煌和她之间又隔开了几步。

程之遥道:“你不知道,长青姐这一出事,算是彻底封死了之玫的婚事。”

孟修竹奇道:“那是什么缘故?”

“我原还奇怪呢,到了福州和长辈们一谈才知道,这丫头是一哭二闹央求来的这次比武招亲。我叔公本来定好了她和杭州朱巡抚的次子,这孩子倒有理,说她舞枪弄棒惯了,怎么能嫁一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纨绔子弟?仗着宠爱,叔伯们只得应了,只是这比武招亲胜了她的,能不能进家门,却还得由长辈做主。”

“原来如此。所以长青……南程家是肯定不会再让程大小姐嫁给武林人士了?”

程之遥点点头,“当年程家之所以分开南北,就是因为我叔公想让子孙远离江湖,谋个官身。十七年前在魔教的积圣山一战,本来南程家都讲明绝不参与了,哪知你师父梁前辈……”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稍微偏过头来,终于没去看身后的孟修竹,续道:“我原以为经过这事,南程家当真会铁了心再不会让子孙习武了,可是百年积淀犹在,哪有那么容易就撇开了的?我这位妹妹还是偷偷看她爷爷打拳练剑,终究心也野了。”

孟修竹忽然有些同情这位南程家的大小姐,成日禁锢在大家族里不得自由,婚姻也只能服从安排,难怪她那么喜欢和飞羽待在一块儿。想起百年前朝阳派和苍岩派的分裂,不禁笑道:“谁让你们程家愈发豪富,只怕也越是容易分家。”

程之遥也笑,“还有出走西沙漠、成立天狼教的李汉霄,也是十几岁便反了他大哥,脱离了积圣山魔教正宗。我发现有时候一个念头没合上、几句话谈不拢,分得要多快有多快。”

“南程家是铁了心要走官路,那你们北程家呢?”

程之遥苦笑道:“我爷爷生前嘴上不说,心里应该也有些想法吧,尤其是积圣山大战之后,我家着实折了不少子弟。我爹承继家主之后,族里一些叔伯便隐隐透出一些类似的意思。当年,我爹把我送去福建武夷派学艺,已经是力排众议的决定了。我越长大,越喜欢呆在师门,回家反而少了。可能我还是更喜欢满江湖游荡的自由。”

他望着天,出了一会儿神,“前年回去过年,发现我家‘安’字辈的小侄儿们,**岁了还没学完入门的功法,四书五经倒讲得头头是道。这些年,早有看清了形势的明眼人,背后都说我是‘程家最后一个江湖人’。”

他步子一快,孟修竹也不自觉地跟上,倒把左亦煌甩得更远了。两人并肩而行,只听程之遥低声道:“有些话,我当着聂大哥不好说。他向来散漫自在,任世伯又对他师恩深重,他虽然聪明,可从来懒得、也不愿去想一些深意。这次婚礼,任世伯为什么没在天河派张罗,而选在了福州?表面上看,在潭城任家的地盘,更方便招待宾客,也给足了女方排场。但他实是要向世人昭告,他有多看重聂大哥。

“他越是看重聂大哥,将来天河派掌门人的位子,就越是明朗了。到时候他任家的人,果断一抽身,从上到下都还是安安稳稳的阔财主。这下名也有了,利呢,也没耽误他赚,还一举甩脱了身在江湖的风险,嘿,这不是两全其美么?”

孟修竹听了他一番论说,心里越来越亮,忽然脑中一闪,脱口而出道:“云蒙山和天河山离得近,有了云蒙派的支持,聂大哥做掌门更是板上钉钉了,那么一开始这门亲事,当初他俩遇见……”

“我明白你的疑虑。”程之遥截住她话,用余光向后看了看左亦煌,见他离得已有二十几步,才又道:“只是任世伯的为人打算,咱们做小辈的不好瞎猜议论。唉,有时候我觉得,这整个江湖,就是一大盘棋,可是对弈者不止有两人,人人都想执子走上几步。为了身家性命的筹划,情分和侠义这些,就成了一文不值的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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