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修竹转头一瞧,却是李重霄带了一个木僵脸的中年人,还有曾仁靖,过来了这边。
李重霄只冲着多齐哥点了点头,便指着木僵脸那人,向孟修竹介绍道:“这位是让叔,他多在江湖走动,为防以前的旧识认出来,整了面皮,才瞧着不太自然——他以前是天河派的。天河山之变,我们实没探得道门插手进来,亏得你和李紫霄配合得好,也搬去了他心里的一块石头。”
那让叔瞪着一双死鱼眼,将她从头到脚瞧了个认真,才慢慢地道:“比任毅那老货强上许多。”声音也木木的,毫无活人气息。
孟修竹勉强冲他笑了笑,出言刺道:“你们没探得的事,可是不少。”
李重霄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好好。可话又说回来,我姐也没探到啊——我们当时都有分心的事嘛,谁想得到,道门装了这么多年乌龟,竟也偷偷摸摸来掺和一脚。”
“你说的是。”让叔依旧面无表情地回答孟修竹,又冲李重霄道:“也许我就不该有空回来,我得继续在外头盯着,江湖上的大小门派、积圣山、西沙漠、朝廷和道门,一个都不能放过。”说罢,再也不理在场众人,扭头就走,曾仁靖无奈地耸耸肩,也跟了他去。
这时,倚曼冲了过来,一把挽住了多齐哥的臂膀,甜甜笑着,拉着他向前跑。只这一会儿,她便脱去了苗女的装束,换上了与多齐哥身上袍子相称的蓝裙,还精心改了桃花妆,重新编了裕先族姑娘的发式,直教人眼前一亮。
李重霄对孟修竹轻声道:“一起罢,裕先族自酿的酒,很不错。”末了又加上一句,“不比晋恒山庄的‘满堂醉’差。”
孟修竹朝后瞧了瞧他们居住的这片帐子,人都已走得干净了,显得冷冷清清的,只几个护卫躲在帐里赌钱,而远处的巨大毡房里笑闹声渐响,酒香与肉香也顺着晚风飘了过来。此番下山相见,她第一次转过头,冲着李重霄笑道:“好啊,喝酒去。”
孟修竹跟着他们,走进了一座极为宽敞的毡房,帐里各桌前的炭火烧得很旺,热气扑面而来,满帐男男女女,都操着异族口音,把酒持肉,谈谈笑笑,见几人进来,不管认不认识,都热切地和他们打着招呼。多齐哥一边烤着羊肉,一边说道,他们自酿的这种酒,叫作“阿剌吉”,味道较烈。倚曼饮惯了苗寨的药酒,试了一口,便觉颇喝不惯,好歹皱着眉头咽了下去,不论多齐哥怎么逗弄,却再也不肯尝第二口了。
多齐哥又给孟修竹倒了小半碗,孟修竹道:“这么一点儿,瞧不起谁呢?”
多齐哥微微一笑,给她倒满了。孟修竹端起就饮,饶是有了预备,也顿觉辣得厉害,那酒液顺着喉咙,接着到胸中和腹中,流过之处,似有火烧之感,比中原的任一种烈性酒,都来得生猛。
她不肯示弱,也没缓一缓,竟把那一碗酒咕嘟咕嘟喝完了,把空碗掷到桌上,扬眉对着他们。倚曼的酒劲儿已经上来,粉颊被酒气一蒸,更增娇艳,多齐哥拥着她靠在他身上,朝孟修竹笑道:“你呀,完全不懂男人的心。这时候显得你最强,有劲么?”又朝李重霄打量几眼,似笑非笑。
孟修竹摇了摇微晕的脑袋,没顺着他的目光去看身边的李重霄,却道:“我是我的意义,远大于我是个女人。”
“好罢。那么你究竟是谁?”
她轻轻笑着,“有一天你会知道的。”沉着声,又再补上一句:“每一个人都会知道的。”
多齐哥酒量比倚曼好得多,又陪她一碗接着一碗地干,李重霄却面朝火盆,偶尔抬头看看他们,不饮酒,也不发一言。倚曼已迷迷糊糊地伏在了兽皮上,多齐哥却一步跨到李重霄身侧,拉住了他,冲孟修竹道:“英雄都很会识女人,你也得学会识男人哪!喏,眼前就有一个现成的。”
他抓起桌上一把小巧的动物骨头,盘在手里把玩,道:“这叫‘嘎拉哈’。我手里有……十个嘎拉哈,拿来计数。你瞧这个——”他的眼光开始在李重霄身上逡巡,“首先,身板儿太瘦,没有男儿气概。”说着,将手中一枚嘎拉哈投到了火盆里。
孟修竹顺着他指的去看李重霄,对方也正好回望过来,二人耳朵里都听着多齐哥说的话,目光却牢牢粘住了彼此的眼睛。
“长得太白净,也是个毛病。”又一枚嘎拉哈被扔进了火堆。
“常年在外边野,不在家待着,不可靠,不可靠呐!”这次一连扔掉了两枚嘎拉哈。
“你们汉人讲的桃花眼,风流多情,咱们裕先族的姑娘虽喜欢健壮的小伙子,也被他这双眼勾得脑袋发昏,再少一个。”多齐哥还捏开了他嘴巴,“嗯,牙口还行。”孟修竹酒意慢慢涌了上来,斜靠在桌上,歪着头笑着看他们。
李重霄被他戳弄着,忍到此处,低声道:“有完没完?”
“急什么?这就只剩一半了。男人最关键的家伙什,还没查查呢。”说着,多齐哥笑嘻嘻地朝他腹下望去,甫一伸手,却被李重霄扭住手臂,一掌劈在脑后,晕了过去。他又用裕先话招呼了几个族人,叫他们把多齐哥和倚曼都抬回了裕先族的毡包。
这一桌便只剩了他和孟修竹两人,身周众人的喝酒吵嚷声也渐渐听不到了,反而放大了火盆里木炭的噼啪响声。两人对视一会儿,孟修竹不顾火焰燃烧,竟伸手到火盆里拾出了那几枚已烧得发乌的嘎拉哈,将它们与多齐哥手中掉落的那五枚,重新摆到了一起。
她看着李重霄,道:“他说的,不是我看重的。专心一意、洁身自好、勇毅无悔、诚挚坦荡,只这些而已。可惜——”她将桌上的十个嘎拉哈全部投到了火盆里,又转头对上李重霄的双眸。瞧见他眸色越来越深,借着翻涌的酒劲儿,索性再挪着靠近了他一些,昂首道:“怎么?说了你不爱听的,要把我也打晕么?”明明是威胁,偏偏带上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李重霄愣了一瞬,叹了口气,把醉过去的她接在了怀里。
孟修竹次日醒来,日头已高高的,发觉右手五指的指尖都被缠上了一圈白纱,才反应过来,这是她伸手到火盆里取嘎拉哈时,被火烫伤的,昨夜帐中饮酒的一幕幕也接连跃到脑海里,不由尴尬。梳洗之后,走出毡包,门口守着的一名护卫却说,要引她到李重霄那里,“少爷有事要跟您谈。”
孟修竹跟着走进李重霄的帐中,劈面就问他:“倚曼呢?”
那人头抬起来,眨了眨眼睛,“如鱼得水,如胶似漆,你还要去找她么?”
孟修竹方又想起来她和多齐哥两人,更加尴尬,舌头一时结住,还是李重霄招呼她上前,她才看到桌上摆的各色糕点蜜饯。
“都尝些试试?”他提出了邀请。
糖玫瑰、蜜金柑、金丝枣、九制陈皮、马蹄糕、龙须酥、桂花糕……林林总总不下二十余种,有些并不是时令的东西,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弄来的,做得好看又好吃,孟修竹一样一样地品尝过去,吃多了甜的,心情不由大好。
李重霄笑问:“最喜欢的五六样,挑挑罢?”
“你知道我,有什么吃什么,不挑的,”孟修竹笑道:“我觉得都很好吃。”
“我还知道你性子淡,其实口味蛮重的,甜的辣的咸的酸的,来者不拒,”他说,“只不过你一直很能克制**,从不肯让自己对任何东西上瘾,酒也是——对于行走江湖的人来说,这是好事,以后……也这样罢。”说罢,他将这些糕点盘都一一撤走,背身放到了榻边的矮柜上。
“嘁,我还以为你要送我些带走呢,华山周边并没卖这个的。”孟修竹假装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并不接茬。
李重霄收拾着,依然背对着她,续道:“我什么时候也不会起心害你——无论将来发生何事,我希望,你心里都会记得这个。”
“我还没吃够,你就急着收走,紧接着就跟我说这些,你自己不觉得好笑么?”
李重霄终于转过身来,也笑道:“你可知这些果脯糕饼是从哪里来的?我那些武功不中用的属下,手段都在这里了——这都是他们管理的商会商铺的东西。他们平时散在四方,一面管着生意,一面打探江湖消息,管事召集起来,才又变回我的护卫。我们私下取了一个‘鬼海盟’的名号,是‘积圣山’的反意,江湖上亦无人知晓。”
他坐回桌边,从怀里掏出一枚半只手掌大小的青白色玉佩,道:“记住这花纹。中原各地的客栈、酒家、布庄、镖局、戏班子、妆品铺子、医馆药铺……凡是门口的旗号上,绣着这种纹样,你都可以放心进去,直说要见他们老板,再跟他们的头儿打听‘少爷’,便会有人指引你,找到我。”
一直以来,他都是神出鬼没,只有他随时找上她的份儿,眼下他终于肯道出找到他的途径,孟修竹不禁疑惑,“就这么简单?不需要什么信物、暗语?”
李重霄微微笑道:“我从魔教带出来的那一百多号亲信,不论老的少的,彼此都已熟识,来人可不可靠,他们一见之下,自有判定,何况这条道,我只许你一个人走,他们都会明白的。”
孟修竹顿感肩上又多了一重担子,“那这玉佩又有何用?”
“在某些地方,这玉佩比我,好使一些。我们不是像盐帮那样的帮会——从分舵主、旗主、到帮众,只消帮主一声令下,便都能聚拢了来。我们底下的人,直接由我属下管辖,他们可并不知道我的存在,只是认得这玉佩。我若孤身在外,不想暴露身份,拿这玉佩,我们手下的各商号,就会全力协助我要办的事。除了我本人亲自到场,这块玉佩也是他人得以调遣我所有属下的信令——还好当年,我被李紫霄所擒时,它给温叔借了去,不然,是要惹出一些乱子的。”
孟修竹点点头,“难怪我们从没听过你们这群人的召集和行动,真是又松散又……秘密,我初次遇到温叔那回,可算是凑巧了。”
“你若没有那等眼力、聪明和谨慎,便不会跟上温叔他们;你若不是朝阳派孟修竹,温叔一定会叫人把你做掉,不会拉你上船;你若没在岛上找到我,也不会再同我们这群人有什么瓜葛了。”
“你不是想说,你我相逢,便如风云初会、英雄聚首罢?”
“我并无如此自矜之意。”他也笑了。忽而有人闯进帐来,似有急事禀报,见孟修竹也在此,又踌躇不说。李重霄道:“有事说事,不必顾忌。”
那护卫才道:“少爷,人回来了。”
李重霄立即站起身来,待要出去,却转头向孟修竹道:“还有一些,以后再说,也还不迟。”
孟修竹呆坐了一会儿,也走出帐子,却见三五护卫的簇拥下,马车里走下来一个姑娘,背一个剑囊,怀里珍而重之地抱了一只琴包,往李重霄这边走来。
她漠了脸,无意去打听,也不想再留在这边,便去马场牵了一匹马,往草原深处奔去。信马由缰,行到一处大湖旁,牵着马儿,绕着湖走。午后的阳光已令许多裂冰处开始融化,堤岸上的积雪也渐渐消解,汩汩水流汇入湖中,终于有了些春日将至、冰雪消融的意思,可是孟修竹知道,这只是一天中这一时辰独有的景象,草原上寒风猎猎,冷冬并没走得彻底。
一个人逛到落日时分,才牵着马儿往回返,见遥遥一人也牵着马,踏着积雪间的黄草迎上了她,却是曾仁靖。
“你是不是生气了?少爷从前呆过的一间楚馆,有她姐妹俩,姐姐擅琵琶,妹妹弹古琴,少爷就是在那儿失踪的。后来姐姐得病死了,妹妹孤苦无依,直到此时才和少爷重逢——他只跟姐姐……妹妹叫独幽,那会儿才十三岁,这么点儿。”他着急忙慌地比划着解释。
“跟我有干系么?”
曾仁靖还待要说,却被她打住,“你要是只会说李重霄的事,那就闭上嘴别开口了,要是愿意说说你自己的事,我还有兴趣听两句。”
“我?我能有什么事可说?”他指了指自己鼻子,疑惑不解。
“比如……你还在积圣山的时候,是怎样的?”
“这……姑娘,你的思归掌之伤,我们实在无能为力,少爷也是不得其解的,就算知道再多魔教的事,也治不好……”
孟修竹觉得他难缠得紧,顿足道:“无关思归掌,也无关他们姐弟三个,单是讲讲你从前在积圣山时,是什么光景,有那么难么?”
曾仁靖这才放下心来,道:“嗯,好罢。让我想想……我只很小的时候才见过我爹娘,他们很是……奇怪。有时,他们很和蔼,我爹还给我做那种小小的木老虎玩儿,他说我娘有了我以后,变得格外的温柔慈爱,可是他们有时候又冷冰冰的,说话也没有起伏,似乎我一直叫他们,趴在我娘怀里撒娇,他们才想起我是他们的儿子一般。后来他们死在外头,少爷才说,那是有没有服下解药的差别。”
两人之间,隔了两匹马,慢慢步行在雪原上。说到此处,他的手握紧了缰绳,续道:“那种操纵人心的药,只要你吃下了,就算离积圣山再远,也将终身为它所制。当年,有一伙被派到岭南去的教众,刚起了叛乱之心,就被老教主察觉,他虽在积圣山上,却没让任何一个属下插手,唤起药性,就令那伙人死得猪狗不如。那药还是血脉流传的,因此我一出生,身上就带着——这也是我们这帮汉子只能独身的缘由。少爷还开玩笑呢,说只要我们活着一天,他也就陪着我们打光棍儿……糟糕,我又说到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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