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修竹日日在漳州港的码头徘徊,见温叔有时候在视察来往船只,有时候进城去,并未再度显露武功。到第三天上,这一路的护卫共二十三人才到达码头。温叔早就备好了一条大船,货舱里塞满炸/药、刀剑、食物和淡水,准备乘船出海。
一旦离了岸边,自己如何才能不被发现?孟修竹犹豫着,不知接下来还要不要继续跟踪了。
这日是个大晴天,众人正准备登船,忽听人群中一阵哗然。有人叫道:“温叔怎么了?”
“是不是又犯病了?”
“挤什么?还不赶紧去找大夫?”
孟修竹远远看着,虽然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却料到应是温叔突发急病。她不敢立即奔上前去,只是沿着海岸,慢慢走近一段距离,正待停步观察,原本周围正在抓鱼、拖网的渔民,却忽然抽出寒光闪闪的刀剑,指在她身上要害部位,将她团团围在中间。
此时孟修竹和温叔众护卫之间,尚还隔着不近的一段路,没成想在此即遭暗算。温叔从地上站起来,拨开人群,大笑着走上前来,道:“孟姑娘,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其实十分谨慎聪明了。想不到我老温一条贱命,值得你这么关心,哈哈哈!”
孟修竹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这些渔民,明白了过来——他们其实都是温叔早就布置好的暗线,平时在港口,确是以打渔、卸货为生,多年来操作熟练,自己才始终没能看出他们的伪装。
虽然这些人武功没什么了不起,但他们所结的这个阵,讲究同时出手、配合有序,几把刀剑分别指在她咽喉、胸膛、小腹、虎口、膝盖等处,一个人便只盯住一个部位,只要身体某一处稍稍一动,刀剑立即相加,极难脱困。
孟修竹便保持不动的姿势,只听温叔啧啧道:“其实你挺厉害的了。若不是来到这陌生的漳州港,周围众多耳目发现了你的行踪,我还真不知你是一路跟着我过来的。如此说来,真是惭愧至极,原来当时我们那么多人在杉树林中集会,竟也没留神放过了你。”
他又冲着一众护卫笑道:“这里面有没有老良手底下的人啊?老良眼拙,又久不在江湖,后起之秀,分得就不那么明白了——竟将朝阳派的孟修竹认成早已被杀的云蒙派叶长青,叫兄弟们也跟着吓了一大跳,以为是鬼出来晃荡了,哈哈哈!”
护卫中一阵骚动,有人往孟修竹身上反复打量,一副“原来就是她啊”的眼神。
温叔朝结成剑阵的众人使了个眼色,对孟修竹道:“既然我们的计划都被你听了去,如今我们正要乘船出海,可万万不能走漏风声,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前功尽弃?不如就委屈姑娘跟着咱们一同上船——到了地方,我们去救我们的人,你是名门正派的高徒,自然不屑管咱们小虾米的闲事。你我双方既没什么仇怨冲突,只是请你一道同行,怎样?”
他问得客气,可当前的情形,孟修竹若要反抗,自己势必受伤,甚是划不来,只好举起手中的剑,一步步地向大船慢慢挪动,指在她身上要害的七八柄刀剑也缓缓地随着她轻移,直到全数人手集结完毕,船开了出去,温叔才命令撤掉剑阵。
先前围住她的那些人立刻散到船中各处,有的当了做饭的厨子,有的做了拉帆的水手,温叔却没吩咐人对她严加看管、限制行动。孟修竹走到大船宽阔的甲板上,看着远处的岸已经无可回返,依稀能辨出这船大概是往东南方行驶,速度很快。
船上的艄公舵工很有经验,海上虽起了雾,仍能稳稳地控制船向。此时正值春夏之交,海上时有风浪,但船只构造精巧,看来凶险不大。
众护卫里青年人居多,温叔不许过量饮酒,他们为了打发时光,便在船舱中聚众赌博,吆五喝六。孟修竹不胜其扰,只得整日蹲在甲板上,看着掌舵的人操控船只,遇不明处,便发问几句。那些舵工也是温叔手下的人,见温叔出来观察航向时,对她一个年轻姑娘客客气气的,不禁暗暗称奇,因此对她所提疑问,都知无不言,耐心解答。
到了饭时,温叔和二十三名护卫分坐三个圆桌,每桌八菜一汤,有鸡有鱼,对于海上航行的人来说,是极难得的待遇了,可见舱中食货丰足,温叔对这些人也甚是倚仗。孟修竹提了板凳,径直走到其中一个饭桌前,那本来挨在一起的两个护卫停下吃饭,抬头看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的凳子往旁边挪了挪,给她闪出一个位置。
她也不避什么男女之嫌,拿起筷子,便和他们一起夹同一个餐盘中的菜。众护卫虽知她是行事谨慎,为了避免单独供给的饭菜下毒,却哪有和姑娘同桌吃饭的经历?原本吵吵闹闹的汉子一个个都噤了声,或是偷看温叔的反应,或是悄悄打量她吃饭的神态和动作,或是干脆不敢抬头,只默默扒饭。
孟修竹吃得最快,起身离开船舱时,听里面人先是小声议论,后来声音渐响,她不用刻意去听,也知道他们是在议论自己。回想这些护卫在客栈、在官道旁的茶房、在杉树林中,都是沉默无言地执行命令,一副训练得井然有序的架势。队伍中偶有反对的人,立刻就被管事毫不留情地解决掉,像是一群僵硬地服从号令的杀手,哪知他们私下相处,温叔对他们却算不上严苛,倒似是一个大家长带着一群小辈出来游历一般。
到了晚间,众护卫在大通铺上歇下,孟修竹在船舱中走来逛去,终于在远离众人居处的地方,找到了一间布置雅洁的舱室,刚想推门而入,却被温叔拦下。
孟修竹忽然想到,这或许是“少爷”的房间,正要走开,不料温叔开口道:“自你在客栈中见我使了那一招‘横开天堑’,便上了心,一路跟着我来,却一句话都没问我,很能沉得住气啊。”
孟修竹耸耸肩:“我若主动问你,难道你就能一五一十地跟我说了吗?你抓我上船却留我一命,自然有你的算计。”
温叔朝她打量了几眼,笑得甚是和蔼:“你这个丫头果然聪明,怪不得羊掌门如此看重你。”
“你……你也是出自华山的,是不是?为什么离开?”
温叔看了她一会儿,微笑道:“别瞎琢磨啦,朝阳派这一代有你和吴谓这样的人才,可比之前强得多了。”说完转身便走,轻飘飘地扔下一句:“你愿意住那间便先住着,少爷回来之前整理好,别被他知道就成。”
孟修竹立在门口愣了一会儿,才走进舱室。床铺整齐洁净,还有淡淡的熏香味,桌上是一套透白的冰裂纹瓷器的茶具,月白色釉面上,大片的裂纹扶疏伸展,如同雪地上的柳枝梅影般婆娑潇洒。想起掌门师祖一生简朴,唯独偶然得了一把粉青的冰裂纹茶壶,便十分珍爱、轻易不用,眼前这套茶具显然更贵重多了。
船舱壁上挂了一具华美的雕弓,纹饰繁丽,中间把手处磨得能些微看出光泽,应该也用过了许多次。下面是一个乌金木架,最上层摆了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的精致盆景,山石草树却一应俱全,暗处应该还有机括,推动一汩细细的溪水潺潺而流,不知造成这件宝贝,又要耗费能工巧匠多少的心力。
孟修竹托起盆景查看底部,发现了一枚刻于其上的小小篆印,笔画缠连,字形甚是不规整,除了能看出其中一个“方”字,其余连到底几个字也数不清楚,更遑论辨认了。
木架下层是笔墨纸砚和一排书,孟修竹随手抽了一本,封面上又是篆体的三个字,有些气闷,只得放回去了。又拿了一部《东山词》,扉页上题了“笑方”二字,孟修竹一奇:这是少爷的名字,还是前朝哪个收藏过这部书的文人?捧着翻了翻,借着窗前淡淡的月光,见其中还有密密麻麻的批注,以墨色而推,似乎写了有些年头了。
她本不爱读书,硬着头皮看了几行,也大多不懂,只是记了其中较为简单的几句:“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咀嚼了几遍,思来这几句说的,倒和聂兴怀有些相像。
孟修竹寻思,这少爷就算被救出来,也不过只在这条船上待个几天,居然还要给他准备这么多精致的玩意儿,看来应该挺难伺候的。坐在床边,打量房中的这些物事,不禁在脑海中勾绘主人的轮廓,一时竟有些恍惚。
次日,孟修竹又在甲板上和掌舵的闲话,忽觉口渴,回舱找水喝时,听见里面众护卫围在一团,有人嘀咕道:“你说她整天神气些什么?一副爱答不理人的样子,一个年轻姑娘,能有什么本事?多半是吹出来的吧!”
旁边一人接口道:“是啊,我也没听过她在江湖上赢过了谁,这一次,还不是被温叔几个不成材的伙计手到擒来?”几个人七嘴八舌开始议论,大意是说孟修竹就是个纸老虎,只是借着朝阳派的名头,出来吓唬人罢了。
孟修竹在窗外听着,又好气又好笑,世人都道女子爱背后嚼舌根,谁料一帮混江湖的汉子聚在一起,最喜欢的也是瞎谈论旁人。
这时,一直倚在窗边沉默着的一人,把手中的骰子一扔,讥讽道:“怪道良叔认错了人,你们跟着他的,见识也短浅了。河洛七豪是何等的人物,也配你们来指指戳戳?”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