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寂静,只有寒风在屋外撒着欢。
黑暗中,陆石支起耳朵,屏气凝神地捕捉着隔壁的动静。
什么都没有。
那人应是睡了。
他倏地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揪心起来。
厢房只有一床薄被,屋里也没有提前准备炭火盆,那人……若是着了风寒该怎么办?
他左思右想,一颗心在这个寒风又起的冬夜被搓揉至发涩发痛,一会儿只觉那人喘.息热烈犹在耳前,激得他夹紧被子,闷出满头大汗,一会儿浑身发冷如坠冰窖,过载的羞耻感令他牙关紧咬,抖得不成样子。
小人儿从被窝里爬出来,摸上他的额头:“阿爹,你生病了吗?”
小宝语气担忧,手下摸到一把冰冷黏腻的湿汗。
像是终于见到救命稻草般,陆石闷喘一声,终是从那忽冷忽热的折磨中挣脱出来。
他将小家伙拥入怀中,下巴亲昵地蹭了蹭他毛茸茸的脑袋,涩声道歉:“对不住,阿爹吓到小宝了。”
小宝轻轻摇了摇头,抱住他的脸“啪唧”一口,小大人似的道:“你是阿爹嘛,乖乖吃药病才会好哦。”
陆石心口一酸。
原来真正的家人不会在意你犯错与否,生气了吵架了闯祸了——
只要站在那里,他们还是会继续爱你。
……
第二日风更大了。
萧漓呵着手,将用温水泡了一夜的通泉草往外捞。
吸饱了水分的黑疙瘩涨大了一倍,表皮变得柔软易破,有些催芽到位的已经散开些许,露出里头一抹晶莹的玉色。
总共四百多个,装了三个布袋。
他擦了把额头上了汗,拎着沉重的袋子往院子里的板车上挪。
江怀玉的药堂定于明日开张,约了晚上派人来取通泉草,他得提前种下去。
正屋门“吱呀”一声打开,陆石见到正扶着门框喘气的他,脸色瞬间变得僵硬。
萧漓脸上也闪过一抹不自在,但很快便掩去,冲他露出个笑脸,仿若无事道:“睡得好么?”
自然是没睡好。
这话不知触了他哪个霉头,陆石脸色一沉,走过来将地上的布口袋轻松拎起扛在肩上,一言不发往板车边走去。
如此三趟。
萧漓大汗淋漓才提到门口的东西,被他三下五除二就搬好了。
若说体格,就是十个他也比不上。
“吃了面再走不迟。”搬完三袋重物,陆石脸不红气不喘地钻进灶房,不多时便下好了三碗面。
父子三人就着咸菜安静地吃面。
小宝吃得最慢,等他的间隙,陆石将暖手炉灌满热水,递给了独自在门外等待的萧漓。
热意顺着指腹透遍全身,萧漓呵出一口白气,突然觉得昨晚生的气在此刻散了个干干净净。
再忍耐些也没什么。
他笑了笑,去拉对方的手,颇有和好之意。
陆石下意识往回缩了一下,被他牵了个空。
萧漓脸色一寒,悬在空中的修长手指蜷了蜷,随即失落地收回去。
一抹苦笑出现在他唇角。
陆石的心仿佛又被什么攥紧了,他难受得紧,却只皱着眉头直直盯着地上的青砖发怔。
作为夫郎,这般做派实在很没道理。
但在萧漓面前,他总是一次次不想讲道理。
……
因着小宝的强烈要求,陆石将他和小黑狗也抱上了板车,三人一狗往九溪涧的方向而去。
一路沉默。
地泉在九溪涧深处,转过巨石背后,蒸腾的水汽瞬间扑面而来,小家伙丢了手杖,在陆石的帮助下脱了鞋袜,舒服地泡起了小脚。
小黑狗似乎不喜欢泡热水,沿着地泉边缘东闻西嗅,自顾自地玩了起来。
陆石将催好芽的通泉才一股脑倒出来,按照萧漓的指示摆放在地泉周围有水的凹洼处,随即找了块石头坐着等它们开花。
据说通泉草生命力极其旺盛,一个时辰便可发芽,至完全成熟也只需三个时辰。
若到了花期还不采摘,它便会迅速枯萎凋零,又变回那幅不起眼的黑疙瘩模样。
他坐得高,从这个角落看过去,大小不一的地泉周围摆满了小疙瘩,乍看像人脸上生了许多麻子,若不是见过它开花的样子,打死陆石也不会相信这东西一株能卖上三至五两银子的高价。
萧漓……又是从哪儿得知的呢?
通泉草遇热泉则发,包裹着囊心的黑色萼叶层层叠叠散开,几支晶莹细长的叶片率先舒展开,接着从中心处缓缓抽出一支花箭,一嘟噜一嘟噜铃铛样的花苞结出来,慢慢长大、绽开……
直至压得花箭弯下腰。
中午三人将带来的饼泡热吃了。
小黑狗仿佛知道地泉周围生长的是主人家的东西,扭着小身子避开那丛丛簇簇的晶莹花叶,摇着尾巴跑来吃干粮。
倒是一点也不挑。
小宝抱着陆石的胳膊好奇地问通泉草长什么样,陆石便一五一十地给他描述,还握着他的手去触摸叶片和花朵。
冰冰凉凉,像屋檐下结的冰棱子。
小宝收回手,有些遗憾道:“要是我能看见就好了。”
陆石搂着他,望着摇曳的花叶,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卖完这批草我们就去治眼睛。”
小宝抿了抿唇,心中并不抱希望,但还是搂着陆石的脖子蹭了蹭,咕哝道:“阿爹你真好。”
申时,通泉草已完全成熟。
江怀玉派来运送的是个名叫松风的贴身小厮,大约十五六岁,虽是个哥儿,办事却老成得很,见到谷里这么多通泉草也只是惊讶了一瞬,随即让马夫在涧外等候,自己带着两个信得过的迅速采摘起来。
一个时辰后,所有通泉草尽数分装入盒,垒装进马车中,待送至药堂后另行处理。
“明日善济堂开张,我家公子请您前来捧场,寒舍已备,不若今日便随小的一同前往,恐夜里下雪路难行。”
松风对他们说道。
看了眼被风吹得愈发狂乱的树影,江怀玉的担心的确不无道理,思忖片刻后,三人一狗也跟着上了马车。
“终于来了,等得我脚丫子都冻僵了。”
马车刚一停下,在门口张望的江怀玉便一脸喜气迎了上来,一边冷得直呵气一边拉着陆石的手往屋里走。
倒是将萧漓这个供货商晾在了一旁。
面容清俊温润的男人也不恼,牵起小宝的手跟着他们进了屋。
屋里火炭烧得极热,不同于农家自己用烧尽的干柴闭的木炭,江小公子置的都是价格高昂的果木炭,不仅一点烟都没有,还散发出一股果木的香气,闻之令人心情舒畅不已。
药堂虽未开张,却已经打理得井井有条。
前堂不大,却也一应俱全,坐诊和抓药处各分一侧,门前牌匾上写着苍劲有力的几个大字。
善济堂。
后院就宽敞多了。
药房、蒸房、煎房……
一眼望去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七八个房间,松风正带着几个药童将运来的通泉草一盒一盒往其中一个屋里搬。
“这草可值钱了,我消息才一放出去,北边那几个异族都抢着要呢。”
江怀玉说道。
他没说是哪几个部落,一直缀在身后没发一言的萧漓眨了眨眼,开口道:“北边那些小族生性凶蛮,彼此经常冲突不断,又不富裕,卖给哪家都不合适。”
江怀玉睨他一眼:“说得好听,这么大的量,也要是个角才吃得下。”
萧漓微微一笑,不疾不徐道:“和外族做生意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江家自成祖年间便是皇商,又何需舍近求远,你说是不是?”
提起这个,江怀玉不由忿忿。
“江家祖上做的便是茶叶生意,与我一个卖药的有何干系,况且我一介哥儿之身,族中长老是断断不会将手中人脉分与我一点——”
“靠他们还不如做梦来得快些。”
他性子直爽,有什么便说什么,萧漓倒也不介意他语气冲撞之处,只觉这小哥儿看似天真草率,实则不该露的话一句都没露,便将话挑明了讲。
“安南王不日要陪王妃回江府省亲,他镇守云滇四州,年年与南边的小国交战,又素来爱兵如子,这点药材钱又怎会舍不得掏?”
江怀玉眼底闪了闪:“你倒是消息灵通……”
说起来这安南王算他姑父,前些日子他已经去了信,对方极为感兴趣,回信中一连叮嘱要给他留着。
方才那番话不过试探罢了。
萧漓指了指药堂外:“布告贴得满城都是,街头巷尾俱是议论这件事的,想不猜到都难。”
这话实属自谦,江怀玉并未同他较真,而是转头同陆石一边剥烤栗子一边叙起了话。
他话多又密,天南海北都能聊,大到朝廷又削减了官员多少俸禄,小到彭城内哪条巷子里的酒酿小圆子好吃——
头头是道却并不让人觉得厌烦,陆石静静听着,间或回一两句,低沉醇厚的嗓音柔柔地抚过每个人的耳膜。
室内针锋相对的气氛就这么消弭于无形。
剥下的烤栗子多半进了小宝和狗崽的肚子里,两小只肚皮撑得溜圆,晚饭都没能吃下多少。
待要歇下时,陆石望着床榻傻了眼。
“怎么,可是哪里置办得不好?”
特地命人新换了一床被褥的江怀玉面露不解,陆石有苦说不出,只得摇头:“很好。”
“那就行。”江怀玉满意点头,对短短时间靠着烤栗子建立起革命友谊的萧小宝伸出手:“宝,走我带你去隔壁房睡。”
萧小宝有些惶然地抓紧了狗绳。
陆石担心他害怕,连忙说道:“小宝跟我们睡即可。”
话音刚落就听小宝颤颤巍巍问道:“我可以带狗崽一起进屋睡吗?”
江怀玉看了面露着急的陆石一眼,又看向这个胆怯的小家伙,点头应承道:“自然可以,长大后我们都要自己睡一间房哦。”
“那我跟你走。”小宝下定决心,将小手放进了这个香香软软的人手里。
江怀玉朝陆石眨了眨眼,牵着小孩儿离开。
雕花木门一关,室内彻底只剩下了两人。
烛火“哔剥”一声,陆石才从怔愣中晃过神,他火速上塌,卷着铺盖往里一滚,急得语无伦次。
“我,我要睡觉了。”
说完眼一闭,竟似真的睡了过去,甚至发出了以假乱真的呼噜声。
有点卡,所以来晚了,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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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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