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灯火摇曳,茅屋门开了又关,掩住屋外寒风。

一道单薄身影背起檐下放着的竹篓,冒着冬夜严寒往后山而去。

陆石睡梦中只觉得烫伤处蛰痛难忍,每每伸手要去抓挠时却被按住,不知过了多久,一团冰凉的物体贴了上来,伤处顿时好受不少,草药的清香之气钻入鼻中,似有安神的作用。

他舒展了眉头,后半夜睡得很舒心。

一夜无梦。

第二日清早,屋外便一直响着压抑、断续的咳嗽声,陆石坐起身,只觉神清气爽,他打开门,循着声音望过去。

萧漓坐在屋檐下,正在捣药。

捣几下就掩唇咳嗽一阵,脸色晕出不正常的红,屋檐外的风雨扑在他身上,冻得他捣药的手不自觉发着抖。

陆石急走几步,上前抢过他手中的药钵,低声道:“怎在这吹风,快进屋里去,我来替你。”

话音未落,他突然看着自己的手背不说话了。

那处臃肿的干荷叶和麻绳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方素净的手帕裹着他的伤处,他抬起手闻了闻,正是昨日令他安睡的草药气息。

陆石睁大了眼。

他又去摸脖颈处的伤口,刚触到柔软的布料就被一双手攥住,轻轻带了下来。

“别总摸,还没结痂。”

萧漓抵唇将溢到喉咙口的咳嗽压回去,笑道:“吵醒你了罢。”

陆石张口结舌:“你怎么知——”

萧漓又笑:“王大夫认识的草药无非那几种,昨晚你一回来我就闻到了。”

“那这草药——”

陆石后知后觉地看向钵里青绿色的药糊糊,就听萧漓轻描淡写地说:“去山里采了一些,都是些常见的药草,不费事。”

他拉着陆石回屋里坐下,替他将换上新捣好的草药。

“伤处恢复得很好,今明两日分别再换一次药就可以了。”

他动作轻柔,口中还在叮嘱道:“这几日就别碰水了,横竖家里架着火,我把衣裳提进屋里洗是一样的。”

陆石低着头,突然抬手重重抹了一把眼睛。

萧漓替他包扎伤口的手指顿了顿,低声道:“现在你是家里的主心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若是伤了病了,我和小宝会很难过。”

他语气真诚,仿若真心将陆石当成家人那般爱护着。

陆石垂着眼,鼻音浓重:“嗯。”

接下来两日,萧漓果真没有让陆石再碰过水,他气力不济,便半桶水一趟地往屋里提,洗衣洗菜洗碗一应都由他来,实在撑不住了便歇一歇,坐在火堆旁看陆石做棉被。

他将扯来的棉布平铺在床上,裁剪好尺寸后就往上一层接一层地铺棉花,待铺到一定厚度,便往上再盖一层棉布,用大缝针将四面缝起来,再在中间横竖缝了个井字形以防跑棉。

做完棉被做被套和枕头。

最后剩了一点棉花,陆石做了一件小夹袄。

穿上身的那一刻,萧小宝睁大了那双无神的眼睛,小手珍惜地抚摸了一遍又一遍,嘴里喃喃着:“好轻,好软,好暖和。”

他沉醉了一会儿,依依不舍地去解绳扣。

“给阿父穿,阿父怕冷。”

萧漓敲了他的小脑袋一记,笑道:“你的太小了,阿父穿不下。”

萧小宝撅着嘴在原地站了一会,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转身扯了扯陆石的袖子,声音小小。

“你可以帮我改大一点吗?”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搭理这个突然进入他们家的陌生人,紧张得小手都攥成了拳,背在身后,小嘴抿得紧紧。

陆石望着他瘦小的身体和巴掌大的小脸,心中怜爱不已,大着胆子摸了摸他的脑袋。

萧小宝身体绷得紧紧,但没有挣脱。

小孩子细软的发丝从指间滑过,陆石不由柔软了声音:“小的就是给你做的,你阿父也有。”

萧小宝惊愕地抬头,就感觉陆石拍了拍他的背:“去床上试试新棉被暖和不暖和。”

直到看到小孩儿不可置信地在棉被上打了一个又一个滚,陆石才放心地收回目光,眼中都带着笑。

萧漓穿着他做的夹袄,颈间围着一条围脖,就连手上都戴上了兔子毛的手套……

虽屋舍简陋,坐在那里却闲适自然,宛宛如画中人。

他给陆石换下最后一道药,伤处愈合得很好,结了一层痂,过几日就会掉落。

萧漓正要将沾了药糊的帕子丢进火里烧掉,一双手拦住了他:“别,洗洗还能用。”

接着陆石从他手里接过那帕子,转头浸进水盆里揉搓干净,又拧干挂在晾绳上。

萧漓心神微动,正要说什么,就听的外面有人在喊:“萧漓在吗?”

陆石瞬间抬头看向床铺,就见方才还在玩的萧小宝一骨碌滚进棉被里,将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

他看看床上拱起的小鼓包,又看看萧漓,拿不准这孩子是什么态度。

“无妨。是里正,小宝不太怕他。”

当初他们二人被河水冲至沈家村,正是里正将他们捞上来,又帮着忙前忙后搭了这间茅草屋,若说小宝勉强能信任的人——

里正算一个。

闻言陆石松了口气,开门将人迎进来。

“这鬼天气,眼看着快要下雪了。”里正也姓沈,进屋先跺了跺脚,屋内的暖意驱散了身周的寒冷,他抬头一看,屋里正架着火,烧得正旺呢。

沈德福想也知道这柴是谁砍来的,顿时欣慰地打趣道:“要不得要娶妻呢,你们父子俩今年可算能过个暖冬了。”

萧漓拢在火堆旁坐着,脸上笑容舒展:“多亏了石哥儿,遇着他是我和小宝的福气。”

沈德福看了眼陆石,夸赞道:“那是,石哥儿这孩子我打小看着长大的,心地善良,踏实肯干,若不是生得高大粗糙了些,也不会耽误了三年都没婚配。”

其实陆石新寡时,他便报了名造册,只这十里八乡的汉子一打听就知道沈家村的这个寡夫郎生得比汉子还要高大,样貌又凶悍,全无哥儿该有的温柔依人之态,故寻常人家的汉子都不愿娶,再差些的诸如沈富贵之流,又太不入眼了些。

拖着拖着倒叫萧漓这个病秧子带回了家里。

沈德福心中感叹,却听萧漓正色说道:“身材样貌乃父母所赐,没什么丢人的,石哥儿这幅模样正合我意,说起来是萧某占便宜了。”

陆石抬头看他,眼神怔忪。

不料才相处几日,萧漓就对陆石维护至此,沈德福欣慰道:“石哥儿能有个好归宿,我也就放心了,那沈有志和他婆娘都不是好东西……”

他絮叨着,说自从沈家二老归西后,陆石是如何被赶去柴房睡,又是如何饿着肚子去上工,大冬天冻得手脚生疮,连口热水都不给……

萧漓静静听着,不时抬眼瞧一瞧正低头烧水的某人,唇角扬起的笑淡了些。

“……嗨呀!你瞧我,一说起来就忘了正事。”

沈德福一拍脑袋,说:“官府着令你们三日内去办婚书呢!”

陆石突然抬头,和萧漓的视线撞在一起,两人的脸上都写着懵然。

婚书。

这两个字仿若一根弦,轻轻拨动了两人的心。

陆石连忙去看那个干草铺,见沈德福没注意到才悄悄放下悬着的心,伸脚将那堆干草往墙角踢了踢。

“以往的婚书都是我去官府领了给你们,但你是外来人口落户,又才住满两年,依照官府规定需得自去按手印,查验了才作数呢。”

“趁这几日快些去,晚了衙门可是要来捉人的。”

“……”

待沈德福走后,两人面面相觑,在各自脸上都看到了尴尬的情绪。

“咳。”

萧漓抵唇咳嗽一声,苍白的面上泛起薄薄一层红:“你怎么看?”

“我——”陆石盯着火苗眼神发直,随即扭头,几个字说得极为艰难:“我随你。”

想说的话辗转在舌尖滚了滚,最终还是吐了出来。

“可是我不举,恐怕不能——”

抚慰你。

那日的话不算作假,他这具身体孱弱,哥儿又体质特殊……

原本只是一时心软,不忍看他大庭广众之下被衙役带走,可如今涉及办婚书,那便是要将两人长长久久地拴在一块。

于情于理都是眼前的人吃亏。

陆石脸色爆红,他扭着头,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眶也开始泛红。

“那么多年,我也没有——”

他说到一半,咬牙不肯再说话。

屋内陷入一片沉寂。

良久,萧漓重新开口,语气带着小心:“是我……说错话了么?”

陆石抹了把眼睛,仍是扭着头:“没有。”

从萧漓的角度,只能看到陆石对着他的小半张侧脸,下颌被他绷出一条棱角分明的线,语气硬邦邦的。

怪了,寻常哥儿听说他不举早跑老远了。

面前这哥儿反倒生气上了。

萧漓望着他沉默的侧影,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突然觉得陆石不是生气,而是在难过和紧张。

难过于再一次不被接纳。

紧张于对未来的彷徨和害怕。

幼时流浪,在养父母家当牛做马多年,成亲后拼命干活供养秀才郎君念书,可好景不长,郎君死后又受尽哥嫂苛待,多年寄人篱下,想是将难听的话都听尽了。

这样的人,怎么会听不出萧漓言语中的犹豫和迟疑呢。

想必他以为自己反悔了,要将他赶出去。

思及此,萧漓不由暗骂自己语快。他迅速起身,走到陆石面前半蹲下,掌心覆上那双轻轻颤抖的手,望着那双通红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们去办婚书,现在就去。”

病秧子萧漓:老婆动动。

病愈后的萧漓:老婆动动。

本亲妈:嘻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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