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秋轻手轻脚靠向书房,见是雷铤在屋内坐着,又怕扰了他做正事,便悄悄地想退回去。不料雷铤已经有所察觉,从书案上抬起头来,见是邬秋,便笑道:“怎么站在那里,进来坐吧。”
邬秋笑道:“原是在院里走走,看见这里亮着灯,正纳闷是谁,就过来瞧瞧。大哥若有事,我便不进来打扰了。”
雷铤将笔搁下,起身另取了一个小瓷杯来:“哪有什么正事,不过闲着打发打发时间罢了。这是我今日取了梨汁和鲜藕汁调在一起,又用井水镇过的。这段时日你的脾胃调养得差不多,少吃些凉的也无碍,你尝尝,若是喜欢,明日再多弄些给你送去。”
他既然这样说,邬秋也不再推辞,进来也在桌旁坐下,捧起杯子抿了一口:“果然清凉爽口!又有瓜果香气,又有甜滋味,可以到店里去卖了。”
雷铤微微一笑:“不过随手调来喝的,秋哥儿又打趣我了。”
邬秋也笑了,因为刚喝了蜜饮,他的双唇晶亮,在烛光下更显水润。他自己却浑然不知,也没注意雷铤在看他,而是被桌上的东西吸引了注意。
这间书房就是邬秋初来医馆时雷铤见他的地方,不过那时房内无人,不像现在一般充斥着一股墨香。邬秋没读过书,未曾碰过笔砚,也很少见人家写字,故此好奇道:“这屋内今日有股特别的香气,倒像是从这些字纸里发出来的。”
雷铤想了想,将砚边的墨条拿起来,递到邬秋眼前:“可是这股味道?”
邬秋就着雷铤的手深吸了两口气,果真是从未闻到过的异香:“是了,正是这股香气!这究竟是什么味道,闻着也不像寻常卖的香囊之类,倒有种素雅的感觉。”
雷铤见他伏在自己手边,全神贯注闻嗅的样子,只觉得心尖发软,再开口时说话声音也情不自禁放轻了:“这是墨条,制取的时候加了冰片之类的香料,要写字时,就用些清水兑着研磨开,就成了墨汁。”
他说着,另从桌边取了方干净砚台,用一只三足小水盂向砚内滴了些水,给邬秋演示起如何研墨来。
邬秋看得专注,目光随着墨条在砚台里慢慢打圈儿。墨条的香气愈发散出来,邬秋恍然大悟道:“原来人家说‘书香门第’,若用这样的墨来写字,那书自然是香的了。”
雷铤点点头:“也对,也不全对。下次我带你到我的书房去,揭开那存书的箱子,闻闻为防虫放的药草,你便知道真正的‘书香’了。不过,能想到这层意思,秋哥儿很聪明。”
他这话说得纯粹,不带一丝取笑的意思。邬秋倒有点不好意思,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试探脸上是否因为这句夸奖而发烫。两人的视线相撞,一触即分,立刻又各自扭头。雷铤依旧看着手中的墨条,邬秋则略低了头。墨条摩擦石砚,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忽然衬出夜晚的静。邬秋后知后觉地想,原来已经这么晚了,他与雷铤还共处一室,会不会不大好。可他又偷偷抬眼看了看,雷铤竟微微侧目,似乎也在看他。
一句要告辞的话便再说不出来。
磨墨本需静心,力度、姿势都有讲究,磨出的墨才能不粗不浮。但雷铤不知是否心不在焉,动作稍重了些,腕上溅了几星碎墨。他自己没太在意,将墨条轻轻搁在一旁,邬秋却看了个清楚,不自觉拿了自己的帕子,替他擦去。
雷铤胳膊一僵,但坐着没动,也没开口说话。邬秋抓着他手腕的手指在发颤,雷铤的体温从他指尖传来,局促之中,他甚至错以为自己感受到了那腕下跳动的脉搏。明明只是一点未干的墨,他不敢用力,擦了好几下才擦净。待到擦拭完毕,他已脸红得不敢抬头,正欲缩回手,岂料雷铤忽然一翻腕子,牵住了他手帕的一端。
这下两人各执帕子的一角,却谁也不说话。邬秋知道雷铤在盯着他看,只觉得心跳如雷,强迫自己也抬起头来,两人离得很近,他看到雷铤眼中满是自己的身影。这样对坐实在失态,邬秋正绞尽脑汁想着说些什么将此事岔开,雷铤却率先开口:“多谢你,只是可惜你这雪白的帕子,如今倒添上墨痕了。”
他只说话,可并未松手。这手帕原是邬秋自己用的,一方相当朴素的白色,只用青绿的丝线在边上勾了圈样式简单的纹样。现在白色上增了一抹浓淡不一的黑,确有几分突兀。
这间书房里的桌案靠着一侧的墙,雷铤坐在中间,邬秋的位子靠他右手边,是临时加的一张椅子。而他牵着帕子的是左手,稍微用点力,不似抢夺,倒是循循善诱般的引导,引得邬秋又往他身边靠近了些,两人的身子几乎要碰到一起。
邬秋的脸还在红,小声说道:“这有什么关系,墨又不脏。”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其他事,露出一点笑:“我们村里过去有户人家,送儿子进隔壁村子的私塾去。那孩子顽皮得很,总不肯好好读书。有一回我碰见他,脸上手上涂得满是墨汁,一路往家里跑,再一看,他爹在后面提着竹条追。我那时想这孩子怎么弄得这样脏,今天才知道这墨竟是这样香,这样雅致的东西,并不是脏的。如今想来,倒是那孩子糟蹋东西了。有这样的机会能进学堂,还不懂得好好读书呢。”
雷铤看着邬秋笑,自己也跟着情不自禁微笑:“小孩子淘气也是有的。况且也不是每个人都一定要读书,只管找自己适合做什么去做就是了。”
他早看到邬秋提及读书时眼里流露出羡慕之意,便紧跟着问道:“秋哥儿想学读书写字么?”
邬秋叹一口气:“我一个哥儿,又不考功名去,哪读的什么书呢。正经学些家里的活计也就罢了。”
雷铤却不同意这话:“过去你要顾着家里,自然没工夫学这些。如今既到了我这里,横竖也没有别的事,你若是想学,我来教你,岂不方便。”
邬秋两眼晶亮,连眼角的红痣都随着他抬眼的动作一动,又怕雷铤是拿话哄他,说话也不敢将话说实了,小心翼翼问道:“可是、可是我是个哥儿,也能学写字吗?你又这么忙……”
雷铤笑着摇摇头:“不管是男子,哥儿,还是女子,只要自己想学,就都是一样的。这几日医馆虽然病人多了些,也不是时时刻刻不得闲的。再说日后这场水灾过去了,医馆便是我们几人轮值,休沐的日子也多。”
邬秋却被他说得触动心事。日后么……雷铤会希望他继续留在这里吗?
桌上的油灯需要剪剪灯花,已经没有那么亮了。
雷铤继续说道:“你若是真心想读书,我自然也是要真心教你的。”
邬秋当然是想学的。他自小就羡慕村里能进学堂的孩子,可他爹死后,家里的日子全靠他娘做活维持,哪有余钱送他去读书。此时见雷铤真不是说笑,自然也很欢喜:“若真如此,我要拜大哥为师了,大哥可不许反悔。”
他满脸都像写着期待。邬秋马上也要二十七岁了,早已不是小孩子,若他丈夫在世,他或许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阿爹了。可雷铤此刻就是觉得他眼波闪动、仰着脸望着自己的样子实在可爱极了,忍不住起了点逗他的心思,将那手帕子从邬秋手里抽出来,笼在自己袖中:“既这样,那这条帕子就当作是秋哥儿的束脩之礼吧。”
邬秋好容易脸上红晕退了些,被他这样一说,立刻又似有一朵红云滚上脸颊,可心底里又隐隐有点羞涩的甜意,再开口时,虽然话像有嗔怪的意思,语气却是愉快的:“我可就这一条帕子,你……先生收了我的手帕,叫我用什么呢?”
雷铤伸手向怀中掏出自己的手帕来,是条苔绿色的巾子,带着他身上惯有的那股药香。他将这条手巾叠好放在桌上,轻轻向邬秋推过去。邬秋没说话,却也没犹豫,默默接了,也揣在自己怀里。
雷铤看他收了,心里也跟着松快下来。
因为没有沏茶,邬秋便拿那蜜饮代替,斟了一杯奉与雷铤,算是全了拜师之礼。二人重新落座之后,邬秋才想自己进来前的疑问,忙问:“大哥怎么这么晚还在这里?”
雷铤正理着桌上的字纸,邬秋虽不认识上面的字,但也觉得那些字很好看,凑近了看着,雷铤就一张张放在邬秋手边,叫他自己拿着看,一边回答他的话:“原是来找本书的,既来了,就趁便在这里稍坐片刻。”
邬秋有点疑惑,因为雷铤平时很少给他自己花太多心思,今日不单亲自用两种蔬果汁子调了蜜饮,还特意用新打的井水冰过,甚至连椅子都多摆了一张在桌前。不过他没再多话,全被那些写满字的纸吸引了去,小心地捧着看:“真好看,若我好好学,日后也能写得这样好吗?”
雷铤点点头:“这是自然,不出三五年,你也能写一手好字的。”
邬秋抬起头看着雷铤,却见他神情极认真,不见一丝玩笑的神色,忽然没来由觉得有一股酸涩之意直逼上来,刺得他心痛,声音也低了下去:“要那么久吗?”
雷铤又靠近了些:“我都肯一直教下去,秋哥儿难道不肯学吗?”
邬秋不说话了,拿了桌上的一把小剪刀,替雷铤剪烛花。雷铤注视着他的动作,也没有再问。几声喀嚓声过后,灯光渐渐又亮起来,邬秋有几分忧郁的神色被照得更加分明。
雷铤忽然开口:“正所谓‘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邬秋问:“什么意思?”
两人都看着灯芯上的那一豆火苗,过了片刻,雷铤才答道:“就是我们现在这样。”
正这时,雷檀和雷栎为着开方子选的药材拌了嘴,吵吵嚷嚷来找雷铤给评理。邬秋便起来告辞,狠狠心不顾雷铤挽留的神色,先回自己房中去了。他吹熄了灯,直挺挺躺在床上,可心里却一点都静不下来,忽然又想起雷铤给他的帕子,取出来将脸埋在里面,深深嗅着上面的味道。
帕子上渐渐的洇湿了,那是邬秋极力忍住,却依旧夺眶而出的眼泪。
他终于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被情网牢牢缚住了,他觉察得太迟,已经逃不出身。不仅是因为雷铤救了他,雷铤本身就是极好的人。邬秋喜欢看雷铤救治病患时一丝不苟的神情,喜欢雷铤总能处变不惊,也喜欢雷铤对他笑、跟他说话,喜欢他们每一次不经意的肢体相碰……
可他总要离开这里的,杨姝的病已经好了许多,等她病好全了,他们也就该走了,岂有一直在人家白住着不走的道理。再者说,自己是个丧夫守寡的哥儿,雷铤先前拒绝了多少人家的哥儿小姐,那里面也不乏家底殷实的人家,同这些人比起来,自己与他门不当,户不对,又如何能相配呢?有这重身份碍着,他们也不可能有“日后”。
偏偏雷铤又在这些日子的相处中同他日渐亲近,邬秋回想着二人相处的种种过往,想起雷铤牵着他帕子的一角,同他挨坐在一起说着话儿,心里一时又是羞涩,又是甜,又是痛,激得他泪流的更多。
比单相思更令他心痛的,正是雷铤也在小心试探。
那天晚上,邬秋做了个梦,梦见雷铤在教他写字,从背后抱着他,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写下几个字。他问雷铤这是什么字,雷铤在他耳边说,这是我们两人的名字。他笑了,说这像个什么样子。雷铤说,我娶了你,我们的婚书就会是这样,到时我们也要将名字这样写在一起。
邬秋醒来的时候眼睛还肿着,忙去打了井水,用凉水浸透了帕子给自己敷着,这才勉强好些。他有点怕雷铤看出来,吃早饭时都不自在地低着头。
吃过早饭,雷铤忽然叫住他,让他跟着去了那间小书房,端出一碗药来,药里浸着一块棉布。
邬秋忙问:“这是什么药?”
雷铤伸手进去,将那布条拧得半干,斟酌着答道:“读书最容易伤眼的,这药晾到温热时敷在眼上,有好处的。”
邬秋低了头——他还是瞧出来了。
雷铤没有把那沾了药的棉布递给他,而是自己走上前一步:“闭眼。”
邬秋乖乖闭了眼睛,仰起脸来,由着雷铤替他弄了。隔着一块布,雷铤的手并没有碰到他的脸,但邬秋还是心跳得厉害,支支吾吾说:“到底是伏天儿,这屋里可真够热的。”
他闭着眼敷药,只能听到雷铤在他身边低低笑了两声,应道:“是。秋哥儿热得脸都红了,可要注意着防暑啊。”
其实邬秋面色如常,并不像昨夜那样,脸红得像绽开的桃花。只是雷铤故意这样说了来逗他,看着邬秋紧张得直拽衣角,又忙止住笑,说点别的把话岔开。反复敷了几回,直到药彻底放凉了,雷铤这才说好了。邬秋暗暗松了口气,只怕再呆下去整个人要熟了,才转身要走,雷铤又给了他一个镂空雕花银香球:“这里装的是沉香丸,睡觉时挂在帐子里或放在枕边,可以安神的。夏日天太热,夜间容易睡不好,你用用这个,看看可能好些。”
邬秋双手接了,凑在鼻子前闻闻,果真是一缕极纯的木香,他没有推辞,一面揣了,一面道谢:“多谢大哥挂念。”
他很想说,其实未必是天热的缘故。不过略一犹豫,还是没敢说出口。
原来是拜师啊,还以为拜堂了
定情信物都互赠了,想必拜堂也不远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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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拜师学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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