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女话音落定后，一阵水光也似的波纹从她注视的角落闪过，逐渐显露出一个身披黑色长袍的瘦削身影。

这可真把猫女给吓了一跳。

因为根据她打听到的情报，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上，至少有“超自然的魔法”和“跟蝙蝠侠同出一脉的身手”两种本事；而她能对着那个角落说话，靠的也不是“我知道那里有个人”的准确判断，而是“平常最喜欢蹲在墙角的猫今天全都没蹲在那里，甚至连角落里的纸箱子都不敢钻了”的模糊推测。

那么，这样的一个厉害人物，真的会因为她的一句试探，就放弃伪装，把自己完完全全地暴露出来吗？

答案只有一个，这家伙本就是为了见猫女而来的，甚至都不用出声试探，她也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猫女立刻将手放到了腰后。

她最常用的武器是一根鞭子，眼下，她的手已经接触到了鞭柄，如果来者有异动的话，她虽然没把握能够制服对方，但至少能够和不速之客同归于尽，或者拖到蝙蝠侠赶来：

“我昨晚就听说蝙蝠家多了个新崽子，但是我万万没想到，你会栖身在我的猫窝里，这可真是个意外之喜啊。”

她单手取下头盔，将自己的真实面容展露在了依然一言不发、还用兜帽遮掩着面容的来者面前，用这种信息不对等的情况，最大限度地表达了自己“不愿交战”的诚意：

“你为什么不回家，小姑娘？”

她喂猫的时候，此人一言不发；她指出来者藏身之处的时候，此人也没说什么；猫女戒备起来的时候，此人还是没有任何动作，最多就是在猫女叫她“蝙蝠家的新崽子”的时候，轻轻摇了摇头。

然而，在猫女摘下头盔，露出她已经有了法令纹的面颊和细纹的眼角后，来者就像被一道惊雷给击中了似的，喃喃道：

“……你就是‘猫女’？”

她叫这个代号的语气是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哪怕猫女不是什么擅长心理战的大师，也能够从中感受到某种沉重得几乎能把人压垮的痛苦，而这种痛苦，唯有见过死亡与别离的人，才能略晓一二。

猫女本来有一万句俏皮话，可以说来活跃气氛的。

但在感受到这种莫名的痛苦后，她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甚至都无法再怀疑这位不速之客的立场：

因为一个反派，一个和小丑一样的货色，一个能够与罪犯同流合污的坏人，是绝对、绝对无法感受到这种绝望的。

于是猫女情不自禁地放柔了声音，耐心劝道：

“这不好，小姑娘，你不该停留在这里。”

蝙蝠侠和猫女，几乎是同时出道的英雄与反英雄。

眼下，蝙蝠侠的年龄渐长，他的助手罗宾换了四个，猫女的猫咪们也换了一批。而来者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个年轻女性，所以已近知天命之年的猫女自觉，她叫这家伙一声“小姑娘”，绝对不是托大占便宜，而是有理有据：

“一周前，这里就不是我的地盘了。明面上我还能在这里喂猫，但事实上，这里的一切生意都归小丑管，他留我在这里，只是为了麻痹蝙蝠侠而已。”

“我受到了某种限制，不能对蝙蝠家的人和哥谭警局的人说出真相，幸好你两者皆否。快走吧，小心那个神经病拎着撬棍来给你开瓢。”

说话间，猫女把脚边的猫努力往身后拨了拨，但很明显，没什么用。

动物对危险的敏锐度比人类可敏感多了。因此，面对着这位在戈登局长和蝙蝠侠的推测中，“立场不定，手段酷烈”的家伙时，这一地油光水滑的猫咪们就像是失了智似的，竟开始喵喵咪咪地蹭过去碰瓷了——而这也是猫女判断，此人姑且无害的重要原因：

“你看看你，怎么落得要在猫窝里讨生活的地步呢，小蝙蝠？是和家里人闹矛盾了吗？”

“我知道你的导师是个脸臭嘴毒脾气坏的家伙，但他的心是好的。你要是真的跟他闹了矛盾，一定不是你的问题，我替他给你道歉好不好？”

“好了，快走吧，去给你的导师传信，小丑没有离开阿卡姆，他还埋伏在那里，就要等你们自投罗网呢。”

然而这番话没能起到它应有的效果，甚至和猫女预想过的“来者听劝离开”和“一言不合就开打”的两个结果都截然不同——

神秘的来客终于迈出阴影，摘下了她的兜帽。

猫女最先看到的，是一双明亮得都有些瘆人了的绿色眼睛。

你只要看着这双眼睛，就能联想起不见底的溶洞，惨绿的深海，一望无垠的森林，空荡荡的林中小屋的墙壁上生长的青苔……总之，就是一切死气沉沉又毫无生机的东西。

一千年过去，死地依然毫无人气；一万年过去，绝境依然渺无人烟。

在被这双眼睛攫去心神后，你就很难去注意别的东西了。你无法看清她的容貌，你难以形容她的面孔，你拼尽全力也只能从这荒凉惨淡的无人之地逃出，可在你的身后，还有千千万万只阴影化成的鬼手狂舞，试图抓住你的脚踝。

而这绝不是哥谭能孕育出来的眼神。

这甚至不是一个还有人类存活的世界，能孕育出来的眼神。

于是猫女再也说不出什么，只喃喃道：“……天哪，孩子。你这是吃了多少苦啊。”

结果这一句话，就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引得这陌生的来客几乎要从喉咙里逼出一声啜泣，可到头来，这一道未成形的哭声，也只被化成了一道叹息：

“我能吃什么苦呢？毕竟我都活下来了。”

塞西莉亚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面前女子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如果这个猫女，是那个世界的猫男，如果此刻站在塞西莉亚面前的，是早已死去的旧友兼情敌，那么塞西莉亚还真有一万句话要说：

好家伙，真就打人情牌是吧！当年在韦恩大宅里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说的就是“你一定吃了很多苦”这句话，怎么换了个世界还是这套！这让我怎么敌视你？咱不要搞感情绑架了，行吗？！

而且你凭什么叫我“小姑娘”？你明明也就比我大不了几岁，所以我才会输得那么不甘心！但凡我换个性别，或者但凡布鲁茜把性取向拓宽一下，你觉得你能赢？你不如我这样了解她，不如我这样忠心耿耿，你凭什么成为她身边的那个人？

——但问题是，猫男死了。

他为了掩护蝙蝠女侠和塞西莉亚撤离，主动请缨留下来断后，死在了小丑引发的爆炸里，尸骨无存，灰飞烟灭，连大小超过一平方分米的遗骸都不曾留下。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情敌？

这家伙和你相识多年，和你喜欢的人却相识更久。你单恋的主君，曾手把手教你弹琴、画画、下棋和用刀，他就在一旁指点你如何踮起脚尖，怎样悄无声息地飞檐走壁。你和你的主君追捕过他也痛殴过他，但他也偶尔会改邪归正来帮助你们。

他和你的关系不算很亲密，但也不算很生疏；你的主君不曾说过爱他，却也没说过能爱你；你觉得他太碍眼了，可也真的不能动手杀死他以绝后患，因为说到底，你们是同一个阵营里的人。

不过是一点感情上的纠葛，你在心里再痛骂他一万遍，也不能真的让他去死。不仅因为他作为“布鲁茜的未婚夫”死了，布鲁茜就会为难和伤心，更因为他死了，哥谭正义一方的力量就会被削弱相当一部分。

可是这个短命的、福薄的、半生不熟的、该死一万次但绝对连一次都不能死的情敌，就这样死了，死在了一场爆炸里，就为了掩护你和你的主君安全撤离。

然后，等你在另一个世界再见到这家伙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他的性别变了，变成了对你不会有半点感情上的威胁的，同样的性别；她的年岁渐长，可已经死去的人，却再也没有活到这个年纪的可能。

她与你素未谋面，并不相识，却在见到伤痕累累、身心俱疲的你的第一时间，说出了与故人一模一样的话语。她和他一样，踮起脚来行走的时候宛如猫咪，但她养的猫是你没有见过的花色，因为在那个世界里，你熟知的溺死于洪水的猫咪们，在这个世界已然寿终正寝地圆满死去。

她虽然也生活在哥谭，但至少曾见过光明，毕竟这里是“光明的主世界”；而所谓的“光明的主世界”，却要以无数“黑暗宇宙”的能量，作为薪柴燃烧，才能托举而成。

——要苛责他吗，苛责他死得太仓促太突然，成为了溺亡怨魂心中无论如何也不能忽略过去的一道坎？

可死者为大，死者为大啊。

黑暗的宇宙里，没有那么多死而复生的可能性。那个世界的“猫男”，再也无法继续以未婚夫的身份，站在布鲁茜的身边；更不能见到他心爱的猫咪，不能从棺材里爬出来，指责你们引发的遍布全球、溺亡数十亿人口的大洪水。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死都死了。

——要苛责她吗，苛责她竟然有这种好运气，可以生活在光明的主世界里？

可她好歹活下来了。

她在一无所知的前提下，还能对你展示如出一辙的善意，还在耐心劝你回家，殊不知你早已无家可归；她换了个世界，也在想保护蝙蝠侠，但你半点也不想争抢这个世界的蝙蝠侠。你们没有了立场冲突，没有了感情冲突，变成了素未谋面又一见如故、别扭又亲切的陌生人。

那还有什么能说的？终究不是同一个人。什么爱啊恨啊，不甘啊嫉妒啊，都灰飞烟灭了。

这一刻，塞西莉亚终于感受到，姗姗来迟的幸存者的恐惧。

仿佛有一亿张死人的口在虚空中翕张，无数双死人的白眼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对她发出狂笑和质问，字字句句都震荡灵魂：

他死了，可是你活了。他没有了“以后”，可你还有“未来”。他没能活到她的年纪，没有了变老的资格，可你还年轻、还活着，这就是最好的资本。

塞西莉亚·韦恩，你难道不是命运的窃贼吗？你难道不是阴影里的幸存者吗？你这亿万里挑一、举世无双的幸运儿哟，活都活下来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于是塞西莉亚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喃喃道：“……有的。”

她的眼神放空了，虚浮了。站在她面前的明明是猫女，但猫女却觉得，这位古怪的来客根本就没有在看自己，而是在透过自己的双眼，看着一个死去多年的鬼魂，更看着造就这个鬼魂的罪魁祸首。

因为蕴藏在这句无意识说出的话里的怨毒与憎恨，甚至要远胜过阿卡姆里最可怕的罪犯——小丑，其能表达出来的疯狂与黑暗一万倍：

“……我要杀了你。”

担心大家不能理解女主的复杂感受，让我们来个本土化的解读：

你们仨，是同一个窑洞里出来的，睡过同一张炕，分过同一个窝头，蹲过同一条战壕的过命战友。

你和猫某一样，都很喜欢蝙某，虽然你俩都不知道蝙某什么态度，但至少蝙某没拒绝猫某。这俩人都保护过你，教导过你，对你有救命和引路之恩，而且搞感情的同时也没耽误大事，你没有任何反对的立场。

这俩眼看着要成了，结果在抗战胜利前夕，猫某为了保护你俩，嘎巴一下死掉了，就只有你陪着蝙某了。

多年后，你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老了的二号猫某。一号猫某死在了永远见不到胜利的昨日，甚至没活到二号猫某的年龄；二号猫某活在胜利的世界里，却没有任何抗战的记忆，也不认得你。但二号猫某在见到你的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和一号猫某一样的，保护你的判断。

请分析此刻你的心情。

——恨海情天，是真的百感交集恨海情天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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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