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毅回来的时候，都快亥时了。

在都城的时候，这个时辰不少街上还灯火通明。

可小镇的人们起得早睡得也早。宋毅一路往家里走去，两边屋子都黑黢黢的，幸好今夜天气不错，月亮很大，也没什么云，月光将整个小镇照得半亮。

宋毅踩着月光往家里走，他还未到家，就发现家里亮着一点光。

这一瞬间宋毅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

他少时贪玩，偶尔会和伙伴们夜里出门，去捉萤火虫、去小林子里捉獾猪……

不管他玩到多晚，娘都会等他，在夜中为他留一盏灯。

那种感觉，就像是早春的日光，照在身上很暖和。

宋毅推开院门，果然看到锦娘屋子里的灯还亮着。

他加重脚步，锦娘听到动静，便打开了一条门缝。院中站着一人，月色中他身影高大健壮。

像是个巨人一样。

锦娘一眼认出，是宋毅。他回来了。

之前锦娘偷偷打量过，她个头才到宋毅胸口呢。

若是旁的男子，锦娘肯定会害怕，可这人是宋毅的话，锦娘只感到安心。

锦娘立即将门推开，然后往外走两步：“大伯哥，你回来了。”

宋毅没有靠近，只冲着锦娘点头：“嗯。回来了，你们早先歇息。”

锦娘点头，又掩上了门。

宋毅便抬脚往左边自己屋里走去。他今日下午去了一趟县城，给小宝母女找了个好去处。

这三更半夜的，他还是尽量避免和弟妹靠近说话，有什么话还是明天再说吧。

反正也不急这一晚。

宋毅回到自己屋里，关好了门。

锦娘回头看了看熟睡的小宝，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一面小铜镜。

锦娘对着镜子整理一下发髻。

家徒四壁，吃饭穿衣都困难，锦娘自然也没什么首饰，她只有一根木簪。

锦娘想了想，她咬破手指，弄出一点血，涂在了唇上。

她又用手拍了拍脸颊，让寡白的脸多了一丝红润。

最后，锦娘换了自己唯一一件没有破的裙子，也就是昨晚她穿过的那身半旧的桃红色裙子。

准备好这一切，锦娘这才去了厨房。

灶里还留着余火，厨房锅里面还热着，锦娘用大碗盛了面，又倒了半碗炖肉进去。

然后，她端着碗去走到了宋毅门外。

月色中，锦娘一手端碗，一手小心翼翼敲响了宋毅的门：”大伯哥，你睡了吗？”

这是一句多余的话。宋毅门窗透出光，他显然还没睡。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宋毅望着门外的锦娘，有些诧异：“弟妹，你怎么来了？”

“大伯哥，你晚上还没用饭吧，这面我一直热着，你将就着吃点吧。”

不等宋毅说话，锦娘端着碗直接要往屋里走，宋毅只得让开。

锦娘把碗放在了靠窗的小木桌上，她人却没走。

宋毅有些不知所措。毕竟这半夜三更的，弟妹在他屋里呆着不合适。

“有劳弟妹了，天色不早，你赶紧回去歇着吧。”

锦娘没动。她今晚不能放过宋毅的。

她别无他法。

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想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

但现在已经到了万不得已了。

她不想母女两人每天吃了上顿没下顿。

她想小宝穿干净漂亮的衣裳，可以读书认字。

她只想过上好日子，这有错吗？

锦娘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宋毅见状站着不敢动。

只见锦娘开始低头抹泪：“大伯哥，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宋毅见锦娘这样，赶紧道：“弟妹，你别哭，有什么话慢慢说。”

锦娘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大伯哥，我知道我和小宝是个累赘……”

“弟妹，你怎么这么说？你们怎么会是累赘呢？”宋毅立即打断锦娘，他真怕锦娘又想偏了，做出傻事。

锦娘抬头看了宋毅一眼，哀伤的泪眸中透出希冀的光：“大伯哥，你真的不嫌弃我们母女？”

”你们是我的亲人，我怎么会嫌弃你们呢？”宋毅道。

锦娘闻言低头，一手搁在了腰间腰带上：“大伯哥，你要是……”

她今晚就要钻了大伯哥的被窝！

锦娘话还没说完，宋毅那边开口：“弟妹，我今日出去打探了一番，再三思虑后，觉得你们母女还是离开北林镇的好。”

锦娘一愣，她猛地抬头看向宋毅：“离开北林镇？那，那我们去哪？我，我娘家人早就不知在哪了……”

宋家也没什么亲戚。宋母是外地人逃荒来北林镇的。宋父有一个姐姐，早年嫁去别地，宋父死后便再也没有往来。

若是有可以投靠之处，锦娘也不会想到走这一步。

宋毅接着说：“弟妹放心，我已有安排。”

锦娘一脸惊喜，她没想到事情会在此刻有了转机。这么说，她不需要再钻他被窝了？

锦娘立即追问：“大伯哥，你的意思是要带我和小宝去京都？”

宋毅却摇头：“我在明宣县城有一好友，他在县丞经营酒楼，他夫人是县丞的堂妹。我今日下午便是去了城里见他，他说他家里正好缺了一女婢，你若是愿意，便去他家里。你在他家做活，北林镇这些地痞不敢去找你麻烦。”

锦娘一愣。

和她想的不一样。她原本是想跟着宋毅的。宋毅的人品没话说，跟着宋毅她和小宝至少能吃饱饭。

不过去大户人家当婢女也是一条出路。而且这人是宋毅的朋友，应该不会太为难他。

虽然做女仆辛苦了些，但再辛苦能比她以前的日子苦？

而且只要有饭吃、有衣穿，那就是好日子。

不过，锦娘还有其他顾虑：“那，小宝怎么办？我能带着小宝一起去吗？”

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去干活，一般人家恐怕不愿意的。

“这个你放心。蒋寻说，你可以带着孩子一起去。他家里的活没那么繁重，不过是打扫院子，带带孩子，你带着小宝不碍事。”

“那可太好了，那，那除了吃住，可还有工钱？”锦娘又问。

宋毅点头：“有的，不过不多，一月一两银子，你若是愿意……”

锦娘点头：“我愿意！”她赶紧站起来，一月一两银子，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一月一两，那一年就是十二两。有了银子，她可以做点小生意，或者给小宝准备好嫁妆，让小宝嫁个好人家，她也能一起享福呢。

见锦娘这样说，宋毅也放了心：“那就这么说好了。弟妹明日早上收拾收拾，我们明日就出发去城里。”

“好，好！”

既然有了出路，锦娘也不想钻被窝了。大伯哥好是好，可她也知道自己配不上大伯哥。

大伯哥在京城有正经的官家差事，人又生得好，还读书识字。

而她呢，寡妇之身，还带了个孩子。什么琴棋书画一窍不通。

大伯哥这样的人，迟早是娶一个出身好的夫人。

她跟着大伯哥，大概是不清不楚，无名无分的身份。

既然有了别的选择，那她还是想做个端端正正、清清白白的好女人的。

所以锦娘忙不迭地从宋毅屋子出去，生怕多待一下，又让人误会了。

从现在开始，她要和大伯哥保持距离！

见锦娘走得飞快，宋毅倒也没多想。不过他方才看到锦娘唇上似乎有一点血迹。

可能是太干了，唇裂了吧。弟妹日子过得真是苦。

宋毅心中感叹。

……

锦娘回到自己屋里，准备连夜收拾了东西。

家中值钱的东西，早就被宋恒翻出来卖了当了，除了几件衣裳，一床旧被褥，好像也没什么可收拾的。

收拾这些东西，半炷香的功夫都不用。

锦娘愣了愣，决定明日早上再收拾，反正也没什么可收拾的。

她躺在小宝身边，抱着小宝，心中安宁。

也许，她和小宝马上就要过上好日子了。

这一夜，锦娘睡得十分踏实，还做了一个美梦。

她梦到自己带着小宝去了那个蒋老爷家里，她在蒋家踏踏实实做事，每天一日三餐管饱，她和小宝还有单独的一件屋子住。

她勤快做事，得到蒋夫人的赏识，蒋夫人那里吃剩的好东西，都乐意给小宝吃一点。

到了过年，蒋夫人还让裁缝给她和小宝做了一身新衣裳。

新衣裳是她最喜欢的湖绿色。

穿着新衣裳的锦娘抱着小宝，梦里笑出了声。

她都五六年没穿过新衣裳啦！

……

翌日一早，锦娘早早就醒了。

她收拾好了行礼，几件衣裳，一床被褥。再无其他。

锦娘担心昨晚宋毅说的事情是她发梦，于是等宋毅出来，又过去问他：“大伯哥，我真的能去蒋老爷家做活吗？”

“当然。蒋老爷是我少时好友，他答应的事情不会假的。你收拾收拾，我们用过早饭就走。”

反正这个家里也没什么东西，便把宅子留在这里吧。

也许将来锦娘母女还会回来，也算是给她们留个安身之所。

“嗯，那我去烙饼。”

既然马上要走，那家里的食物也不必省着了。锦娘将小半袋子面全都做成烙饼，这样可以当做干粮。

昨日剩下的肉，她也全部一锅炖了。至于厨房里剩下的一些柴米油盐，锦娘打算送给隔壁张婶子好了。

以前家里没饭吃时，小宝饿得哇哇哭，锦娘没办法去找张婶借面借吃的，张婶见她和小宝可怜，多少都会给她一些吃的。

锦娘心里有了希望，干活特别利索，不过半个多时辰，肉也炖好了，饼也烙好了。

她留出今日的早饭，将其他七八个饼都用布包好。

趁着宋毅和小宝吃饭的功夫，锦娘又去了一趟张婶家。

她告诉张婶自己要离开的事情，将家里剩下的那些柴米油盐送给了张婶。

张婶子闻言，惊讶不已：“当真？宋毅真要带你离开？你们两个……”

张婶子一脸打量，锦娘赶紧解释：“张婶你别误会，大伯哥是要带我去城里大户人家做活。那蒋老爷是大伯哥的好友，愿意收留我和小宝。”

“原来是这样。”张婶有点惋惜：“我还以为他会带你走呢。”

“你可别这么说，他是我大伯哥，我怎么可能和他走？那像什么话。我可不是那样的人！”锦娘一脸正色。她既然打定主意好做正经人，自然要和宋毅划清界限了。

张婶哦了一声，她斜着眼瞄着锦娘问：“你说句实话，你对宋毅，真没有动那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