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郁仿佛陷入了一场迷幻的梦境。
他觉得全身没有一处不在痛的,在失去意识前,他恍惚记得自己跟一个年轻男人争抢一只马桶,他抢不过,眼看着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一剑刺下去,他就伸手一把抓住那人头发。那人吸了口气,然后一拳打在了他头顶。
于是他就失去了意识,跌入一个长长的梦境里。
这个梦的时间似乎很长,可是翻来覆去,不过是把一件事极缓慢地重演了一遍,梦里,他站在空荡荡的体育馆,手臂上沾着方才洗桃子沾上的绒毛,痒痒的,被他挠得发红。
这是新生入学的素拓活动,不善言辞的郑郁被分到了分发水果的任务。
这里并不是他一个人,一旁还有其他志愿者。他们正凑成一堆说着什么,时不时笑作一团。
同样是今天才认识的,有些人已经成了朋友。
郑郁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早上刚刚换的球鞋,依然很白,没有一点灰痕,他想要走进人群里,听听他们在笑些什么,可是脚尖刚刚转了个方向,他抬眼便看到正在讲话的那个女生正在看着自己,见他抬头,立马把视线收回,手掩住嘴巴,又说了句什么,人群又笑作一团,还有两个男生回头也看了看他。
郑郁的脚尖又转回来。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巾,蹲下身,神经质地擦着自己的鞋子。
郑郁的意识漂浮在半空,他看着那个蜷缩成一团的自己,很想凑过去喊醒他,别再擦了,别再擦了,抬起眼看看吧。
快抬头,早一点抬头,早一秒抬头!
然而蹲在地上的“郑郁”听不到他的心声,依然在徒劳地擦着自己一尘不染的鞋。
郑郁几乎要颤抖了,他不再管那个梦中怯懦的自己,他的灵魂漂浮在半空,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午后的阳光照得见体育馆里飞扬的尘埃,每一颗尘埃的轨迹郑郁都烂熟于心。
五、四、三。
二。
一。
体育馆的门被猛地推开了,尘埃被惊扰,在空中徒劳地打了个圈。
“可以进了,大家排好队,按班级顺序进,不着急啊。”一道清脆的女声划破了乱哄哄的喧嚣。
“郑郁”没有抬头,他只是停下了机械的动作,按照提前安排好的工作,给大家分起了桃子。
人潮如流水,哗啦啦地从他身边涌过,到最后,流速终于减慢。
面前的筐里只剩下一颗桃子。
一双白色的软皮鞋停在他的面前。
他伸手递出最后一个桃子,为终于可以收工离开而感到有些庆幸。
然而他听到“咦”的一声,郑郁抬起头,女生站在对面,看着他被挠红的手臂内侧,问道:“桃毛弄的?”
郑郁点点头。
“你等着。”女生说着,没接水果,转身便跑开了,郑郁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就盯着自己的鞋尖,慢慢地等。
过了没多久,女生跑回来了,脸色有些发红,气却没喘,眼睛亮亮的,一副健康且好脾气的样子。
“给,待会你洗了之后涂上。”女生把一支软膏递给他,“是我们工作没考虑仔细,对不起了啊。”
“没事。”郑郁下意识地回答,然后顿了顿,试探性地伸出手,女生把药膏塞进他手里,郑郁想了想,蹲下身,把筐子里最后一个桃子拿出来,递给对面的女生。
“最后一个了啊。”女生眉头轻巧地皱了皱,抬头问他:“郑郁,你吃了没?”
郑郁完全没想到女生会知道自己的名字,脸刷的一下红了,他摇摇头,实话实说:“没有。”
“那你拿着吧。”女生又要递还回来。
“不用,我不——”
郑郁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见那女生一用力,把桃子掰成两半,“别客气了,那就一人一半,今天辛苦了。”
那女生不由分说地把一半桃子塞进他手里,然后转头看到两个女生正在搬易拉宝,立刻跑过去帮忙。
郑郁在原地站了好一会,素拓活动早就开始了,四周热火朝天,他左右看看,没有再看到那个身影,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寻找。
就这样,他抱着满肚子的不明白,回家了。
后来,郑郁本想慢慢地去打听那个女生是谁,他觉得自己没有多想,只不过是因为那个女生记住了他的名字,他却不知道那个女生的名字,总觉得失礼。
郑郁原本以为这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可是当他稍稍上了一点心,却发现这件事实在再简单不过。
那女生在学校里非常出名,她与芝兰玉树的谢玄同一个谢字,与性度恢廓的周公瑾同一个瑜字。
她叫谢瑜。
“郑郁还没醒吗?”
郑郁听到了一道说不上熟悉、但肯定不陌生的声音,可能在电视上听到过。
“没有。”一道听起来已经守得百无聊赖的男声回答道。
郑郁认出了这人的声音,一时十分气愤,连眼皮都挣扎着要睁开。
那女声道:“哎,徐圆舟,快多说两句话。”
“怎么?”
“这孩子要被你气醒了,你看嘛。”
郑郁随即感到颈间有发丝掠过,一阵凉风打在耳边,那男人说道:“你敢醒。”
郑郁:“…… ”
然后一身反骨的郑郁就睁开了眼睛,继续跟面前的男人大眼瞪小眼。
徐圆舟见他醒了,手护住自己的头发,有点无奈的样子:“你听她的话干嘛。”
郑郁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闭了闭眼睛,只觉得嗓子剧痛。
“水……”
徐圆舟走上前,倒了杯水给他,郑郁被扶着坐起来,嗓子完全沙哑地问道:“你是谁?”
“徐圆舟,异管局的。”说着,男子把水端给他。
郑郁一边喝水,一边打量面前的男人。
男人身量高挑,一头长发披下来,有一双天成的媚眼,神情间却毫不女态,也见他喝够了,才说:“我把你救回来的。”
“救?”郑郁刻薄地勾起嘴角。
“救。”徐圆舟把水杯砰一声放回桌面。
郑郁又要闭上眼睛,却只听徐圆舟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惹上那个婴灵的,其实我本以为你醒来会装作受害者,没想到你居然压根没想装。放任那个婴灵在明德楼伤人,为什么?”
徐圆舟凑近郑郁,“你当时故意出现,跟施青他们告别,本意就是想救走那婴灵吧?你跟那婴灵什么关系,几个月的时间,居然能这么尽心尽力,把他养到那么大?”
郑郁闭上眼睛。
徐圆舟看他拒不配合的情状,叹了口气:“你就不想知道那婴灵现在如何了吗?”
郑郁这次倒是睁开眼了,只不过眼神却称不上多友善:“你一剑刺进去,还能怎么样?”
一旁的施青终于开口了:“……你小子思路不够开阔,他要是用剑把他挑上来呢。”
说着,施青戳了戳一旁的徐圆舟:“拿出来。”
徐圆舟不肯,对施青横眉冷对,然后被施青撞了一肘。
见徐圆舟不配合,施青亲自动手,从他衣服口袋里抢出一个瓶子,递到郑郁手里。
瓶子里用透明的水泡着一个缩得像小老鼠一样的胎灵,郑郁没想到施青居然这么轻易就把它交到自己手上,一时有些愣怔。
“让你看看,放心一下。”
郑郁拿起瓶子,抿了抿嘴唇。
施青拖了把椅子坐在一旁,见郑郁凑近去看那小小的丑东西,心里一时有些感慨。
一是感慨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小东西,丑得人神共愤,居然还能被人这样在意。
二是奇怪像郑郁这样的男生,一看就非常难以接近,他好像把自己的心完全封锁起来了,可是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契机,让他不惜把自己伤害成这样,也还想养着这别人避之如蛇蝎的怪物。
“郑郁。”
“嗯?”
“方不方便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它的?”
“……捡来的。”郑郁艰难地说道。
“是不是觉得很难开口?”施青靠近他,给他拍了拍枕头,把沙发上的一个抱枕拿过来,放在他脚边,又翻了翻抽屉,取出一本杂志,把它放在郑郁的右手侧,还顺便把输液架移了位置,“没事的,在这儿你可以畅所欲言,不用有后顾之忧。”
郑郁不明白施青为什么要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施青看出了他的疑惑,一边在他身旁坐下,一边笑道:“这样能让你舒服一点。”
也坦诚一点。
施青把后半句话当然没有出口,沉默了一会,她道:“你把那婴灵封禁在自己体内的术法,是跟谁学的?”
“从书上。”郑郁说完后,又不自觉地补充道:“书是从书摊上淘回来的。”
徐圆舟跟施青交换了一下眼色。
世间所流传之术法典籍,大多只记载其形,不会记载心法口诀,这也是人单凭自己难以修炼,必须要寻找师父求授的原因。
虽然腹内藏物属于低阶的法术,但郑郁藏的可不是死物,那是有意识的、凶残的婴灵。
两者之间的区别,大概与咽下一块牛肉,和生吞下一整头牛并要保持牛在体内依然存活之间的区别一样大。
所有在人间作祟的鬼魂之中,有几类最为难缠:一是生前修炼过法术或邪术的鬼魂,这种鬼魂往往存有较清醒的意识,只是本领摆在那里,寻常术士难以捉拿;二是死得怨气极重的鬼魂,此类鬼魂意识不全,由于怨气深重,伤人也伤得最厉害;第三类,就是一开始看起来没有伤害性的婴灵。
婴灵这种阴灵,天性便喜欢从活人身上吸取养料精气,而且长势极快,并且由于缺失后天的善恶观念,他们通常作恶更为残忍。
要管束并饲养婴灵,是非常麻烦的事。
但这个郑郁,居然可以仅仅凭借一本淘回来的书,举一反三到这种地步。
徐圆舟似乎不太信,又确认一遍:“没人指点你两句?”
郑郁苦笑了一下,反问道:“你觉得我敢让别人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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