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青重新坐了回去。
王箴起身,再次给他们做了饮料,看得出除了施青,其他三个人都对咖啡接受不良,于是从冰箱了拿了罐装可乐。
王箴关上冰箱门,冰箱内的灯光从他的眼镜片上消失,他道:“做万尸窟的研究,是从四年前开始的。我之前做的是唐文献学的研究。”
施青接过咖啡,道谢后接着话茬问道:“有什么契机吗?”
“我妻子在五年前,检查出了胰腺癌。”
“不用露出那种客套的表情。”王箴笑了笑,“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而且她痊愈了。”
“她的痊愈连医生都觉得是个奇迹。”王箴将可乐递给庄白他们,重新坐回椅子里,取下眼镜,捏着自己的鼻梁道:“不过我当时高兴不起来,因为在那之前,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发现她经常半夜开车出门。”
“稍等,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施青做了个手势,“她当时生病,应该住院才对,半夜溜出去应该没那么容易吧?”
“那时候她确实还在患病期间,不过因为我们都知道胰腺癌的治愈率极低,她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中晚期,所以经过仔细考量之后,她决定只保守治疗,所以只会定期去医院,平时还是住在家里。”
施青点点头:“在盛年时能做出这种抉择,不是很常见。”
“没有办法,她是个工作狂。”王箴苦笑道:“当时她的研究正在出成果,她舍不得前功尽弃。”
一直没开口的庄白此时温和地问道:“她当时在研究什么?”
王箴看了他一眼,推了推眼镜:“……万尸窟遗址。”
施青将身体微微前倾,摆出认真聆听的常用姿势。王箴继续说道:“这个话题稍后再说,你们跳得太快了,我需要把前因讲清楚。”
施青点点头,王箴说道:“当时我们还都在职业上升期,早出晚归是常有的事,再加上她跟我说她觉得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要努力把手上这个课题给完成。一开始我也没太在意,只是劝她多注意身体。但是有一次,我的车在停车场被人剐蹭,我就调出了行车记录仪,无意中发现我妻子这段时间经常去万尸窟。”
施青道:“她研究的就是万尸窟,经常去也没什么不正常吧?”
王箴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首先,我们都去过万尸窟,那里不过就是一座普通的荒山,当时甚至连博物馆都还没建起来,隔三差五就去一趟实在是没有意义。其次,以她的身体状况,来回三个小时车程实在是辛苦,如果是为了学术研究,她完全可以带着博士生一起,但她从来都是一个人去。再次,她每一次独自去万尸窟,都是在半夜。万尸窟是什么地方,就算不谈怪力乱神,它也处在H市的荒郊,夜里是不可能有其他正常人还在那里活动的……”
施青预感他还会再说些什么,果不其然,王箴来了一个“再再次”:“……最后一点,也是让我觉得最不对劲的一点。”
“是什么?”
“每次她半夜出去,凌晨回来的时候,虽然称不上容光焕发,但身体状态都会好很多,比去医院里化疗效果还要好。”
听到这里,施青他们已经有了许多推测,李旦甚至还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冷笑。
“因为担心她误入歧途,所以我估算着她三天去一次万尸窟的频率,跟她说那天我要出去开会,但其实是提前打车去了万尸窟,在山上等着。”
施青简直不知道应该说这是学者刨根问底的职业病,还是这夫妻两人都不知道危险为何物。
“然后我发现我错了。”王箴的声音忽然低下来,“万尸窟上不是没有人。”
“我看到了一个少女。”
他刻意压低声音,让气氛有些毛骨悚然,故清清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往李旦身上靠,又被李旦用一根手指抵着脑袋让他离远点。
“能不能具体说说当时的情境。”
“可以是可以。”王箴忽然换了一个腔调,“不过我觉得你们还有隐瞒,要坦诚也要两边都坦诚,你们先来。你们是谁,告诉你们能解决什么问题?”
施青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看得出如果她们对他毫无用处,王箴也就只会奉告到此。她很快地笑了一下,随即从把衣兜摸了个遍,没找着,又拿过自己的包,翻了一通依然没翻着。
庄白在一旁温和地问道:“你找什么呢?”
“徐圆舟给我开的证明。”施青把包里的东西全倒出来,嘟囔道:“平时不用的时候总是妨碍我,现在要用了倒——”
她话还没说完,庄白从王箴桌上的花瓶里取出一支含苞待放的白色康乃馨,指尖捻着花茎转了一圈,娇嫩的白色花瓣上就缓缓烧起了一层暖黄色的火焰,像是流动的光华。
王箴的眼睛瞪大了,不过也就两三秒的时间,庄白又把康乃馨插回了花瓶里,火焰熄灭,但那朵花层层花瓣绽放,露出细嫩的蕊,却是已经全然盛开了。
庄白抬眼问道:“现在可以了么?”
王箴将划下来的眼镜重新推上去,道:“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不过其实我没太看清那个小姑娘的样子,她当时背对着我,穿着红衣服,只能看到她身量大概跟初中生差不多,头发到肩膀这里,剪得很齐。”他伸出手,在自己脖子旁边的位置比划。
“我看到我妻子接过一张纸,跟那个小姑娘核对了什么东西,具体的因为距离太远,没有听清,只听到模模糊糊的‘极乐’‘命该如此’之类的,我当时还以为我妻子入了什么邪教……”
李旦忽然插话道:“关于那个少女,除了身高和发型,还有没有什么其他信息?”
“其他的,我想想……”王箴手指点着额头,露出苦苦思索的神情,半晌后忽然一拍脑门,道:“她的眼睛好像有点问题!”
“怎么这么说?”
“因为夜里虽然很黑,但是万尸窟到底是郊外,没有光污染,当晚又有很大的月亮,所以其实算不上黑,走夜路也能看得很清楚。但是那个小姑娘走路的时候很小心,一直在垂着头看地面,好像不大能看清楚的样子,后来我妻子还去扶着她走,所以我觉得她眼睛应该是有点问题。”
施青觑着李旦的神情问道:“你认识这样的人?”
李旦:“地府里瞎眼的人可太多了。”
“这倒是,而且其实如果只是来做交易的中间人,是人是鬼都存疑。”
王箴听他们神色如常地这么讲话,一时有点头晕。施青让他继续,他喝掉杯子里冷掉的茶,眼神在几人中间逡巡了好几圈才开口。
“……那次其实是我妻子外出的最后一次了,因为那次与以往会变得健康不同,她都没来得及回到家里,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小姑娘都走了很久了,到凌晨天快亮的时候,她才重新回到车里,没有发动车子,而是在车子里睡着了,然后就被我送进了医院。”
施青不解道:“刚才不是说她痊愈了么?”
王箴苦笑一下,“是痊愈了。其实我怀疑她没有回家,而是选择在车里发病,就是因为不希望被送进医院里做检查,只是很碰巧的是,那晚因为我是打车去的,需要等她走了再下山打车回家,她一直没有走,我就只能一直留在那里,后来实在等着急了,车子还没动,我就很小心地去看是怎么回事,然后发现她不是睡着了,而是昏迷了,情急之下我只能暴露,把她放到副驾驶,我开车送她去医院。
“去到医院之后,医生就开始给她做各种检查。一开始还下了病危通知,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里这个形容并不是以天计算,而是以小时计算,每过两三个小时,她的检查指标就会正常一个等级,连医生都觉得很奇怪了。”
虽然妻子的各项指标都趋于正常,但王箴的表情和语气却未见欣喜,反而平平的:“不过短短二十四个小时之内,她痊愈了。”
办公室里沉寂了半晌,打破沉寂的居然是一直听故事玩的故清清,他长叹一口气,道:“……又多了一个替死的冤死鬼啊。”
施青问道:“那您妻子呢,现在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她早就跑了。”王箴摊开手掌,“她的痊愈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用科学来解释的,我估计她当时留在那里,也是不想被撞破这个秘密。只是不巧被我撞上了,破坏了她的计划也未可知。她在医院里一直昏迷,直到我回家拿换洗衣服,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逃走了。”
虽然王箴表述如此,但看得出,其实他也没有办法面对一个藏着巨大秘密的妻子,妻子的逃走可能反而令他如释重负。
“现在这个社会,一个人想要完全销声匿迹是不可能的。”
“是这样。”王箴肯定了施青的说法,“不过只要两个人心照不宣,就没那么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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