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鹿笙音量猛然一提高,白书宁手翻账本的动作一停,被吓得愣了一会儿后,她合上账本抬眸认真地看着苏鹿笙。
此时对方明显因为过于担心导致情绪有些失控,这眸色完全沉凝,丝毫没有刚才嬉笑的模样。
苏鹿笙与韩书宁的关系不一般,她了解韩书宁这个人,明白韩书宁这辈子注定有太多的束缚强加在她的身上。
父亲之死,嫡女之责,家族之荣,总之这一生对她而言,行也受阻,停也受阻,可以说是非常辛苦,哪怕没有母父的关怀,也会努力活成母父希冀的模样。
出身世家,向往亲情,身处囚地,心向自由。
看着劫后余生的韩书宁,不想再让她陷入那般境地。
苏鹿笙的阻拦是出于好友的关心,白书宁自然明了,也唤出她的字,“子仪,你我相识这么久,我信你,你也理当信我。”
“我…..”苏鹿笙一看到对方那张柔弱的脸,这会儿语气又软了下来,“这事就真的没商量?九重山的红枫,北极域的雪山,南方的佳人……我还等你此番身体修养好,与我结伴游历大好河山。”
白书宁静默片刻后,缓缓开口,“我同你说过,韩书宁不再是以前的韩书宁,从与我相识到今日,你为我已经做了很多。”
说着看了一眼苏鹿笙因救她被火灼伤留下疤痕的手,“这份情谊我会谨记在心,可祖父对我疼爱有加,而我因耽搁一年时间未能膝下尽孝,亏欠他老人家太多。如今他年事已高,我心中甚忧,恐有憾事,毕竟……我姓韩,还是韩家的孩子,子仪,这些不可能说撇开就撇开,我答应你,待此事已了,定不负你所愿。”
原主换了一个人,因无法解释,白书宁只能委婉表达其中缘由。
至于苏鹿笙为何这般待原主,也是有原因的。
二人年少时,初相识于河堤垂柳边,又再次在国子监同窗,那种年少时的情谊是纯粹的,也是最深厚的。
人之相交,贵在知心。
彼此除了是同窗之谊,还因私交甚密,被有心之人故意以讹传讹,闹出磨镜之好的传闻。
其实与她相处这么久,白书宁有所体会。
苏鹿笙确实是一位值得深交的好友,一言一行皆为挚友,她对原主赤诚以待,而原主亦是惺惺相惜。
原主的痼疾难治,自从上次忽然病情加重,哪怕宫中御医也无从下手,苏鹿笙得知消息为此游历而归,幸亏她识得江湖之人,为她治病求药。
南极山有位仙风道骨的仙婆婆,医术了得,听说苏鹿笙小时候也曾患过一场大病,长亲王苏温岚将她送到在南极山养病,直到十岁后才回京城。
所以苏鹿笙并未在皇家礼数下长大,举止不拘一格,长亲王对苏鹿笙也不会严加管束,任其性子使然。
而自己身旁的金叶子是医圣仙婆婆的徒儿,除了在她身旁悉心照顾,更是为了查看她的病情,每隔一个月,根据病情便会去南极山重新取一次药。
白书宁想了想,抛开原主的品性,对身体有疾的原主来说,她是向往正常人的生活。
苏鹿笙看似纨绔些,世人对她也颇有微词,但在原主的眼里,苏鹿笙的性子有种洒脱随性,在她身上有原主渴求的自由与世俗的无畏,那般无拘无束地活着。
*
这边韩安宛一行人骑得乃是军中上好良驹,骑速犹如离弦之箭,马不停蹄地快速回府,从桃花村回到韩府时已是深夜。
此时韩府正厅灯火通明,宽敞的厅内一女一男穿戴整齐端坐在主位上,周围仆从环绕静候着。
该女子正是韩府的家主韩不离,约莫五十岁,眉宇间肃穆凛然,可体型微胖显富态,当年英气风范已经去了一半。
其身侧男子便是二房侍夫陈远,约三十八岁,面容秀气,眉梢细长,总是自傲地微微上挑,双手优雅地交叠于前,端着一家主父的威严风范,贵不可言。
室内的烛光照耀下,皮肤看起来倒也细腻,与这个年纪看起来保养得不错,虽不及青春少男,但男子风韵犹存。
“她现在真是愿意回来?”听完韩安宛陈述的话,韩不离的眼皮微微地抖了抖,放下手里的茶杯。
韩不离当时将韩书宁罚去老庄园思过,在她眼里也只是气急之下的一时惩戒而已,之后有意将韩书宁接回来,可奈何她怨气太深,不愿意回府。
韩不离脑海里想起当时在祠堂里,她如此倔强的神情,分明就是犟种一个,现如今肯回来,让她有些不相信。
韩安宛如实陈述,“回母亲,我听得很清楚,阿姐确实是亲口而言。”
一旁的陈远面上温婉贤惠,转眸微微看了一眼韩不离,知道她为何要这般问,自从发生那事后,妻主经常从梦中惊醒,夜夜难以入眠,总不能睡个安生觉。
他将手搭在韩不离的手上,“书宁这孩子受苦了,既然愿意回来,那就是好事,妻主这下可以放心,不用再为此事烦忧了。”
说完,将目光移到韩安宛的身上,关心道:“宛儿骑马赶路一来一回累着了吧?”
瞧见她身上带着些许尘土,陈远面带慈笑,起身走上前刚刚想用手替她拍一拍。
然而韩安宛却很快侧身避开,陈远刚要触碰的手于空中停滞,就在那一瞬,他已经维持不住刚刚脸上的笑容,惊愕的面上划过一丝黯然。
韩安宛见此,眸底泛起微微动荡,开口道:“女儿一路赶回来,身上恐带有不少风尘,且还未洗漱换干净的衣物,父亲一向爱干净,还是不要碰,这个时候也不早,免得又需净手,徒增麻烦。”
陈远顿了顿,随后将手尴尬地收回,装作好像什么事没有发生似得,用笑掩饰掉眼里的情绪,回头朝着韩不离道:“是呀!妻主,现在夜已深,宛儿一路奔波,风尘仆仆的,明日还得去翰林院点卯呢。”
家里就两个孩子,在长辈的眼里自然会有一些对比,相较于韩书宁,韩安宛懂事孝顺更讨得韩不离的喜欢。
韩不离这会儿明显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朝着韩安宛抬了抬手,“既然如此,今日你也累了,下去吧!”
“是,夜里凉,您二老也早点休息。”
韩安宛行完礼,不多停留便离开,走出正厅后,绿竹赶紧跟在身后,察觉到方向是朝着兰芷园,小声道:“主子,您一路赶回来已经够劳累,兰芷园有仆从打理,而且这么晚了,您又何必要去兰芷园?”
“花期在即,我去看看兰花。”
兰花是大小姐的父亲生平最爱的绿植,兰芷园里种不少各种兰花,自从大小姐去了老庄园,那些兰花都是二小姐亲自打理,每日都会去一趟。
“阿姐既然要回来了,以她之前的习惯,可若是不住府外的沁雪园,便会住在兰芷园。”韩安宛渐起笑意,吩咐道:“你也不用跟着,下去早点休息。”
“是,主子。”
陈远望着远去淡出视线的人影,眼眸里尽显无声的怅然,看了身旁仆从文风一眼,文风立刻会意,带着其他的仆从下去。
人都走了,陈远转身坐在韩不离旁侧,伸手给韩不离捏肩按摩,笑吟吟道:“当今太平盛世,幸得妻主同意宛儿起初选择以文入仕,如今凭自己的本事,又考取功名,还是新科状元,日后便是天子近臣,也算是光宗耀祖了。现在外面的人都说妻主教导有方,这韩氏将门之后能文能武,人人羡慕不已呢!”
这讨人欢喜又称心意的话令韩不离眉眼弯起,笑得合不拢嘴。
比起大女儿之前连中两元,如今二女儿一举夺魁天下扬,无论是在朝堂上或在军营里,在文武百官面前风光一把,就连陛下对她称赞几许。
陈远亦跟着笑道:“宛儿前几年就已到婚娶的年纪,身为女子,理当成家立业。而宛儿却与他人不同,选择先立业再成家,为了能有个好功名,这些年你我都是看在眼里,宛儿一直勤奋地读书,如今功名已成,是不是该给孩子寻一门好亲事了?”
一说到这事,事关家族香火,又身为将门,韩不离感触良多,“嗯,确实是该成家了。”
陈远笑了笑,当初虽然能进得了韩府的门,在他心里总觉得低人一等。
现如今自己的女儿乃是新科状元,算是为他扬眉吐气,往后与那些权贵后室的男眷们聚会闲聊时撑住了底气。
陈远面露自豪,有些洋洋得意道:“宛儿是个好孩子,论相貌、品性、家世在京城贵女中可谓无可挑剔。她现可是新科状元,日后必定会有个好前程,不管如何,也得找一位配得上宛儿的好公子才行。”
忽然他话锋一转,体贴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委屈:“可我虽为人父,到底还是没有尽到长辈之责,上次发生那事,我这心里总是有愧,这些年书宁不待见我,我也理解,毕竟我也不是她的生父。”
听到这话,韩不离渐渐皱着眉。
“虽说上次孩子犯了点小错,可我身为长辈,哪会跟她过不去,她本来身体就不好,让她离府这么久,我心里甚是难受,都怪我……”
说着便用锦帕拭泪,韩不离一见他哭,心疼地将陈远搂在怀里,轻声哄道:“远郎别哭了,这事怎么会怪你呢!是我对她管教不严,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她既然犯了错,应当受过,再说老庄园有仆从侍候,我也曾派人接她回京,是她自己不愿意,怪不得谁。”
韩不离一介武将,耍刀弄剑不在话下,但最是见不得男子哭哭啼啼,这一点被陈远拿捏地死死的。
靠在她怀里,陈远将挤出的几滴眼泪拭去,眼里虽含泪花,可在无人看到的视线里,他嘴角却偷偷扬起。
“妻主可别这么说,定是有我做的不好地方,如今要给宛儿说亲,我也想给书宁好好安排一门亲事,书宁比宛儿年长,按理早该成家,说起这事来是我失职,现书宁这孩子要回来,我想借着此事缓和一下我俩的关系。如此,一来有人可以尽心尽力地照顾她。二来书宁久病缠身,也该冲冲喜。三来借此让那些不实的谣言不攻自破,你看这样行吗?”
陈远话一出,一语中的。
韩不离这些年已经听过无数关于她女儿韩书宁好女风的传闻,原因无非就是身边没有男子相伴,才让人诟病。
所以韩书宁的婚事曾一度让韩不离头疼不已,更何况二人的关系僵硬......更不想此事烦恼侍夫,这么多年不会主动在陈远面前提及此事。
如今陈远谈到这事,刚好以此治治韩书宁那毛病。
韩不离很是欣慰,听了这番暖心话,心里感慨自己娶了个如此善解人意的夫郎。
“行,当然行了。”
陈远眼珠一转,继续道:“只不过妻主也知道,虽说我们韩府家世不错,但书宁这孩子身体弱,无官职在身,这婚事……怕是眼光不能太高,妻主,你说是不是?”
韩不离虽未回答,但蹙着眉头,显然被这话给影响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陈远得意地嘴角微弯,心里不由窃喜,他说得这些都是事实。
长幼有序,毕竟只有韩书宁成了亲,他女儿才能成家,谁让她是嫡女呢!
韩书宁是嫡女又如何?
嫡庶有别,但嫡不如庶。
以她现在这副病恹恹的样子,一看不是长命之人,哪位男子若是嫁给她,还得累死累活照顾她,没多久就熬成了黄脸公。
说不定哪一天她就病死,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长久独守空房的日子,少有男子受得了。
既然要宛儿能顺利娶夫生女,那么韩书宁的婚事他也就为此假装操心,就算成不了,也得再大闹一次。
至于找什么样的……
陈远心里一阵冷笑。
现如今韩书宁就如微茫的萤火,我宛儿似天上朗月,这萤火之光岂可同日月争辉,简直自取其辱。
陈远微敛心思,随后脸上露出受用的笑容,“不过妻主放心,这事交给我去做,我定会给书宁寻得一位如意郎君。若是不成,很快便是东陵一年一度盛大的七夕节,到时候有不少贤良淑德的小公子游街赏玩,这对孩子们来说又是个难得好机会,定会喜得良缘,早日娶夫生女。”
韩不离笑着拉过陈远的手,甚是满意,“有劳远郎费心了。”
同韩不离商量过女儿的婚事后,陈远这心里也就有了想法,趁着韩不离去看望老主君,吩咐文风将绿竹单独又叫来别院。
陈远看向自己的指尖,不紧不慢地问:“绿竹,想必知道唤你来所为何事?”
绿竹身为下人,从小卖身为奴进府,自幼察言观色惯了,知道侍君想要了解什么,不敢有任何隐瞒,将见到大小姐发生的一切都如实说出。
陈远听完后,眼里露出几分鄙夷,语气里的嫌弃都不带半分遮掩,“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不到如今还如此私交甚密,看来这世女果真有此等特殊癖好,不过宛儿一字未提,这孩子到底还是太善良了。”
后又冷声叮嘱道:“二小姐心思单纯,恐识人不清,你以后可要时刻盯着二小姐,莫让有心之人害了二小姐的声誉。”
绿竹颔首道:“是。”
陈远瞥向绿竹,“对了,你自幼陪着二小姐,待在她身边时间最长,可知道她与哪位公子私下有来往?又或者有什么心仪之人?”
绿竹浑身一激灵,这话不好回答,磕磕巴巴道:“小的……”
陈远狠狠地拍了下桌子,晲了她一眼,“你怕什么?我是二小姐的生父,同我说实话还怕我害她不成!”
绿竹吓得双腿一软跪地。
陈远眼含落寂,语气惆怅几分,“宛儿是我所生,我了解她,虽已经长大成人了,可却不像小时候与我亲近,有些事也开始不与我说,父女之间好像隔着一层墙,渐渐地生分了不少。”
绿竹听到这句话,额间突突地开始冒汗,胆战心惊地低头,接着就听见侍君长久一叹,继续道:“刚刚与主上聊了聊,宛儿如今功名已成,打算给二小姐定门亲。”
绿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这么回事,侍君问话,自然要交代,但是也不敢多说。
“二小姐近些年一直忙于学业,基本上都是待在国子监,偶尔与好友出游……”
陈远冷冷地“嗯”一声,目光如飞刀扫过来,“绿竹待在二小姐身旁已经有十年吧?二小姐且待你比其他仆从要好,这些年也算跟着二小姐享受了不少福。你当初卖身进府为奴,我念你可怜又听话,让你成为二小姐贴身仆从…..”
绿竹被吓得一个激烈,生怕被赶出府,连忙道:“陆…公子,是陆公子。”
“陆公子?”
陈远轻轻地念叨着,回想着京城有哪些姓陆的人家,忽然明白过来,“你说的可是京城首富陆婉之子,陆越清?”
绿竹点了点头,“是。”
陈远得到准确答案后,他抿唇笑了起来,抬手一挥让绿竹离开。
这陆家可是世代经商,现已经是全天下商贾之中的翘楚,且历年都是纳税大户,家底财力丰厚,商号遍布天下各州。
虽说家大业大,但是陆婉也就娶了一位夫郎,可她的夫郎因病去世得早,她倒也挺钟情的,这么多年也没有再娶,只有一对儿女相伴。
其子陆越清长相俊美,天生绝色,主要年前刚刚笈并,尚未婚配。
其女陆越澈亦是人杰,一表人才,还曾是探花娘子,登科及第后便迎娶当今陛下最宠爱的七皇子苏明轩为夫,成为了驸马。
这陆氏如今背靠皇亲,手握钱财金银无数,可谓是极好的富贵人家。
这陆家与韩家虽不长往来,论两家的渊源还是有的,可现在要给宛儿说这门亲事确实是有些麻烦。
但陈远心里细细盘算着,觉得这门婚事倒是可行,却并未决定,打算再挑一挑,选一选。
至于韩书宁的亲事……也得是他女儿挑选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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