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十二月七

燕川市位于南方,全年气候温暖,即便到了十二月,也不乏只穿着件T恤就出来四处晃悠的人。而一年四季均重复着同样的清幽的青湛山,就与这座城市显得极度格格不入。若是夏天,青山凉潭,倒不失为一个避暑胜地;可一旦到了冬天,寒风侵骨,只教人想赶快离开这个冻死人不偿命的鬼地方。对于史佩均,尽管他幼时的家教严格到了残酷的程度,但毕竟家境殷实富贵,从物质条件上说,过得颇为讲究,一点也不懈怠于名企少爷的身份;在设施的那些年,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有中央空调恒温调控,完全体会不到夏季的酷暑与冬风的凛冽。因此当看到福利院内的老人常年生活在这样一种沉闷阴冷的环境中后,他着实难以想象他们究竟是如何适应下来的。

和护士长的沟通并不顺利。虽然在看到甯安的第一眼,她那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年的少女心猛然爆棚,以势不可挡的洪水猛兽之力冲走了她身为一名护士之长的全部自持与矜重,二话不说,直接答应帮他安排和患者会面,但得知他此行的目标人物是潘颖,即胡一轮的母亲,且想和她谈谈关于她儿子的事后,脸色陡然一变,为难道:“这……恐怕很难办啊。”

甯安问:“她的身体状况不允许?”

“她的身体其实还好,主要是精神方面的问题。”

关注点从老人们那儿飞回正事上的史佩均插了一句:“……精神方面的问题?”

“是啊,自从上次我们有个小护士不小心把家属带错病房以后,她就变得异常暴躁,根本没法沟通。”

“……带错病房?”

“是啊。上次有一对小年轻过来探望男方母亲,结果给他带路的护士初来乍到,一不小心进错了房。她也不知是不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陌生人被刺激到了,竟然从轮椅上跳起来去掐那个青年……”讲到这儿,护士长禁不住叹了口气。

护士长不知情,故而不明那次“意外”其实是有心人特意安排。史佩均笑了笑,信誓旦旦地道:“放心,她肯定不会拒绝我们的。”

甯安:“为什么?”

“一个抛弃了自己儿子的女人,你觉得她对他能有多少感情?更何况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却生下了个招致梦魇的恶魔。想必她这二十多年,活得相当憋屈吧。”史佩均的眼中不见对话题中心人物的丝毫怜悯,“咱们可是专为听他的坏话而来的,你觉得她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果不其然,真如史佩均所说,潘颖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会面的请求。于是两人在护士长的带领下,来到了六层的某间病房。

潘颖如个渐冻人症患者似的缩在轮椅上,呆滞地望着远方那带着一片肃杀之气的青色。她骨瘦如柴,面有菜色,苍老不堪,哪怕是世上最铁石心肠之人,也无法对其标准式的孤寡老人模样无所动容。甯安在她身边站定,唯恐打搅到她看风景似的轻声细语道:“潘女士您好,我是来自特殊调查部门的专员甯安,这位是我的同事史佩均。我们想就您的儿子胡一轮,和您稍微聊聊。”

“……怪物。”

甯安一惊,生怕听错般地问道:“您说什么?”

“他就是个——”潘颖慢慢握起双拳,毫无颜色的眼睛顿时升起了一层帘幕似的浓重怨恨:“怪物!”

潘颖嗓音嘶哑,喉咙咯痰,说话时不仅口齿不清,还带着股奇怪的咕噜声,仿佛光是将“怪物”两个字挤出牙缝,就已经耗尽了她全身的气力。然而生理上的衰弱并不足以削减她郁结多年的怨恨,准确来讲,那副孱弱的身体反倒助长了她的气焰——在血管里流动的每一滴血液都是支撑着她苟活到现在的燃料,呼吸进体内的每一口氧气都为她释放怨愤而熊熊燃烧——她的身体,是被她自己烧坏的。甯安知道她没有所谓“异类”或“怪胎”的概念,自然明白她所指的“怪物”仅是一般意义上的怪物。他犹豫片刻,单刀直入:“为什么说卢那是个怪物?”

潘颖深吸一气,撕扯着嗓子,五字一顿地讲述起了她的过往。

潘颖年轻时放荡娇纵,又身负巨额债款,所以在面对高额的代孕费时,毫不犹豫地与胡一轮生父签订了合约。当时的她完全想不到这个男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甚至还在她怀孕之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人间蒸发,连半分钱都没有留下。

潘颖的身体本就因早年的纵欲而不甚健康,所以怀孕给她带去了莫大的负担。她不清楚她究竟是怎样熬过那十个月的。她只知道她不止一次的无限趋近鬼门关,但她心里只有一个信念——活下去!拿到钱!活下去!而她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就像是天生为回应她的期待而存在一样,奇迹般的一次又一次地活了下来。

产后,潘颖的身体变得十分虚弱,一度连下床都很难做到。但胡一轮却非常健康,圆溜溜的双眼散发着无尽的生命力,仿佛正是因为他吸走了母亲的全部精力神气,才导致她落下了一生都无以痊愈的病根。她本想把他卖给人贩子以抵消他父亲欠下的债款,但随后转念一想,又放弃了。可彼时的她又何曾想到,她的地狱之旅,由此真正开启。

“在成为怪物之前,他本来就不是人。”潘颖表情扭曲,满脸的皱纹全搅在了一起,“他会说人话,但只是在鹦鹉学舌。”

胡一轮不比同龄人聪明多少,也没有愚笨到哪里去,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能理解他人想要表达的意思,哪怕再浅显明了、连傻子都听得懂的话,他也无法理解,擅自将别人的想法曲解得面目全非。“小时候的他比较诚实,不会伪装,所以我很早就发现了异常,还以为他是不是哪里多了一条染色体。”她继续道:“但后来我才明白过来,他不是脑子有问题,而是他这个人本身就是个问题。”

胡一轮不理解“人”这一存在。换句话说,他空有人的躯壳,但不具备人的“内在”。他不懂人为什么要吃饭、为什么受伤后会流血,也不理解其他孩子为何成群结队的一起玩耍,为何时而闹矛盾、时而和好。他素来仅如一尊雕像般坐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端详着来来往往的人。某天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学着一个孩子爬上树,一跳而下,摔断了腿。

这一跳,让他初次品尝到了流血的疼痛滋味,同时也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以至于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模仿起别人来。

“一开始,他仅模仿他人的一个小动作、一个一闪而过的眼神、一句微不足道的回复,可后来却愈演愈烈,某次居然像灵魂附体一样演起了隔壁家的小女孩……”潘颖的声音和双手以同样的频率不停地剧烈颤抖着,“你知道那天我推开家门,看到他坐在他采来的野花群中,穿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碎花裙子,扎着小辫子,抱着一个脏兮兮的洋娃娃,转过头,对我眯眼笑,喊我‘妈妈’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怪物。”史佩均回答道。

“是的。怪物。怪物!除了怪物,没有别的词再能形容他!”这声凄厉怒吼令承载着潘颖的轮椅猛地一震,而她亦像是喊得太过用力,乃至大脑暂时缺氧似的眼前一黑,被迫缓了半晌后才接上方才的话音:“我在那一刻产生了一股预感:这个怪物一定会化身成灾难。为此,我必须亲手了结他!”

此后,潘颖就开始想方设法地置胡一轮于死地。然而正如同胡一轮理解不了“什么是人”那样,潘颖也始终搞不懂他到底是如何一次又一次的从自己手中幸存下来的。经过三番五次、不依不挠的尝试之后,她终于发现了原因——不是她不够狠心,而是胡一轮不让。

“他作为怪物的最大特性,你们既来找我,就说明你们已经察觉到了吧?”潘颖龇牙咧嘴、凶神恶煞地说:“他就是个怪物,必须被除掉的怪物!如果明白了的话,就趁早解决掉他!”

话音落下,气氛一阵沉默。而后,史佩均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潘女士,当初,你应该不是出于身为母亲的责任心,才没把胡一轮卖掉的吧?”

潘颖脸上浮现处一抹可怕的冷笑,闷哼一声,不置可否。

史佩均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所以你才不明白你杀不死胡一轮的原因啊。”

这一招“抛砖引玉”成功勾起了潘颖的兴趣:“你知道?”

“怎么,”史佩均满满的嘲讽之意,“难道你从来都有没发现,胡一轮会无意识地主动迎合他人的期待吗?”

潘颖十分不悦于对方的猖狂态度,没好气道:“主动迎合他人的期待?呵,他要是真会主动迎合他人的期待,那他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死掉?”

“那是因为你不希望他死。”

此话一出,甯安怔怔地看向史佩均。一旁的潘颖则先是一愣,随即宛若听到了个荒诞至极的笑话似的大笑起来:“这些年,我可是日日诅咒着他活过来的!说瞎话也要有个限度!”

“是不是瞎话,你心里就没点数吗?”史佩均严肃而认真,两眼隐隐散发着不露声色的锋芒,“他要是在出生前死了,你就无法从人贩子那里拿到钱偿还债务;他要是在出生后死了,你就无法折磨他,向他报复被他父亲背叛的仇——我有说错吗?”

潘颖顿了顿,眼珠子心虚地转了转,不予作答。

“果真是有其父母,则必有其子。”史佩均毫不留情地讽刺道:“骗子加人渣,难怪会生出那种怪物。”

固然嘴上毒了些,史佩均对胡一轮的遭遇实则颇有体会。他俩同样作为实现期待的工具来到这世上,同样惨遭亲生母亲抛弃,同样为人群所排斥孤立。可纵使背负着同样的苦痛,最后却分道扬镳,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一个忍无可忍、最终选择亲手了断痛苦;一个独自隐忍、至今仍不愿意将其斩断。

所谓期待,就这么值得迷恋吗?以至于到现在都不肯放弃?

史佩均打心底无法认同。

“你……”潘颖气得浑身发抖,使劲举起无力的右手虚指着他,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随后,她放弃般的一甩手,怒目圆睁,振振而言:“我承认我是个坏女人,我也承认我不该财迷心窍。可你们不是为了胡一轮才来找我的吗,干嘛突然指责起我来?”

史佩均本想反击几句以痛骂这个执迷不悟的女人一顿,却听安静了许久的甯安缓缓开口道:“本来,我并不能理解胡一轮为何要无条件迎合他人的期待,但现在我多少明白了。胡一轮的确有天生的缺陷,他也的确不知道该怎样做一个人,但他不想放弃,所以才去复制他人言行,通过模仿来掩盖他对外界的认知障碍,通过满足他人的期待来使自己的存在得到认可。而当期待超出自身能力范围时,由于害怕被否定,便选择用妄想来替代无能的自己。”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史佩均,“史佩均,你说胡一轮杜撰出付康的存在,是为了满足我对他的期待,对吧?关于这点,我无法否认。或许薛琴任也没说错,胡一轮根本不想接受他人的帮助。但我觉得,他不是因为不想改变而拒绝了白老师,不如说,他正是为了实现自我,所以才不得不拒绝。”

史佩均的表情略显困惑。

“当时的他毋庸多说,正在扮演一名需要老师关爱的问题儿童吧。”甯安轻声说:“那是他第一次收到别人的善意,如果在那种状态下接受了白老师的帮助,可能一生都无法走出那个角色了。”

此观点带着浓厚的主观色彩,简直就是标新立异到了强词夺理的地步。但不知为何,史佩均忽然觉得有那么几分道理起来——若说胡一轮是与生俱来的怪物、不通晓人为何物的恶魔,那么对作为一个人的不懈追求,大概是他仅剩的唯一一点人性了吧。

给恶魔挖掘出人性,放眼全世界,恐怕也只有这一个家伙了。

——了不起的男人。

——只是,恶魔真会具备所谓的人性吗?

甯安再看向潘颖:“胡一轮想作为一个人活下去的愿望没错,但这并不能成为他为所欲为的理由。因他而受伤的人,也无须都原谅他。可您,唯独您不值得原谅——胡一轮他明明都这么努力地去改变了,为什么作为母亲的您却一点都看不到?”

“呵,说的什么屁话。”潘颖无动于衷,一个不屑一顾的白眼:“他只不过是那个骗子留下的垃圾,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一句话,让甯安彻底心寒了——也对,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父母;某些人,也不是仅凭道理就能讲通的。他失望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刚想叫上史佩均离开,却猛然一怔——胡一轮正安静地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又直勾勾地盯着他俩。

在看到胡一轮的瞬间,潘颖像是触发了警铃一般发出了一声刺耳尖叫,旋即张牙舞爪地发起狂来,一边试图挪动轮椅向胡一轮移去,一边又尖声咆哮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懂的最狠毒诅咒。胡一轮早有准备,淡淡地让过小跑进病房的医护人员,再冷冷一瞥很快被制服住的潘颖,冲甯安和史佩均若无其事地一笑,道:“甯安、史佩均,你们也来探望家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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