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二月十

康伍生前所住的公寓叫宜青公寓。然而叫这栋旧楼“公寓”,着实是太抬举它了。

宜青公寓墙体泛黄,裂缝延伸,窗沿锈迹斑斑,一看就知房租高不到哪儿去。管理员大婶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得知二人的身份及来意后,马上从值班室钻出来,带他们往楼上走。

大概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吧,大婶的身材极为御寒,皮肤又白又细,笑起来脸上没几条褶皱,眼睛眯得只剩下针一样的缝隙。她说话时,语调带着股刻意的上扬,给人一种被揪着头皮往上吊的感觉,很不舒适自在。像是为逃避这股不适感,晨星微微抬头,环顾起了四周。

宜青公寓内部阴森幽黑,过道狭长逼仄,至多容两人并肩通过;依稀的滴水声如涟漪般一圈圈地扩散开来,空道传响,不绝于耳;空气倦怠,不堪声波重负似的停滞了的流动,让初来乍到的晨星忽然一阵胸闷,上气不接下气——小破楼,当真有几分当鬼屋的姿色。

宜青公寓的隔音效果似乎很差,三人才走出楼梯间,两扇门就不约而同地打开,探出了两个圆溜溜的脑袋。管理员大婶连忙毫不客气地说:“看什么看,警官来办案,你们凑什么热闹?去去去,全都给我老实地待在屋里,用到的时候自然会来叫你们!”

经此一吼,两人立即关上了房门。管理员大婶不好意思地赔笑道:“对不起啊,两位警官。是我没事先通知到位,给你们添麻烦了。来,202就在前面,我带你们过去。”

宜青公寓的每套住房只有一间卧室大小,康伍的家也不例外:正对着门的小窗户勉强采来了些日光,使屋内不至于漆黑一片;家具只有一张床和一台老式电视机;湿衣服和干衣服都挂在墙上,床下有很多少儿不宜的杂志和碟片。

即使人不在了,中年大叔独有的“体香”却依然如故地充斥着房内的每个角落。晨星瞥了瞥宽度只有一米多的单人床,觉着这尺寸真是委屈了死者那庞大的身躯:“大婶,死者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正好三天了。”大婶道:“202室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每天麻将馆公寓两点一线,通常是到外面搓一天麻将,吃饱了喝足了后才回来睡觉。三天前的早上,他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我开始以为他烂在麻将馆里了,就没放在心上,但后来去麻将馆找人,才知道他当天晚上离开了麻将馆。”

“也就是说,他是在回来的路上失踪的?”

“之前来的警官都是这么推断的,应该就是吧。”

“那死者平时有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地方,或者和他在一起时,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吗?”

大婶不明白晨星为何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了这么一句,仰头想了想,答:“奇怪的事应该没有,不过变态的事倒是很多。”

“变态?”

“是呀。他经常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小梅看,好几次趴在她家门上或者女浴墙上偷看,还屡教不改,真是有够恶心的!”

“小梅是……”

“咱们这儿唯一的女娃。”

“他偷窥她了?”

“不知道。我检查过好几遍了,没在墙上或门上看到小洞小缝。”

“小梅知道吗?”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因为那个变态,她最近都没有回来睡。”

“她现在人呢?”

大妈摇了摇头:“她在圆新路当服务员,如果你们要找她的话,可以去那里看看。”

金燕路一带巷道繁多,弯弯曲曲如同迷宫。就算有路人指路,找起死者生前光顾的麻将馆来也相当困难。卜瑞珉闲庭信步似的跟在甯安与欧阳尧旭后面,一路下来,与他们相隔的距离没有丝毫增减。

这段距离极为微妙,不远又不近,稍一加速便能立刻追上,但若前面人压低了声音讲话,连半个字也无法听去。由于对钟轶和钟晴的事耿耿于怀,甯安昨天下午没怎么搭理他,今早也是,一句话都没说过。他转头看了眼板着一张脸的欧阳尧旭,顿了顿,问:“你和晨星闹矛盾了?”

欧阳尧旭平时看甯安的眼神总带着点不满的咒怨,也时常碎碎念着不甘与抱怨,但每次一听到后者喊“欧阳尧旭”,就立马笑盈盈、屁颠颠地滚过来听候差遣,可谓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比狗还要听话。然而昨天吃完午饭回来后,他却活脱半个哑巴似的,别人问三句,方才惜字如金地答一句,语气也是冷冷的——甯安不知道他昨日中午看到了什么,自然不知道他为何反常地关上了滔滔不绝的话匣子,但他心情不好,这是肯定的。

欧阳尧旭愣了一下,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甯安是在跟自己说话:“没有。”

“那昨天中午,你怎么没和晨星一起回来?”

“呵,”欧阳尧旭翻了个白眼,“我为什么要和她一起回来?”

“你不是喜欢她么?”

“哼,”欧阳尧旭又翻了个白眼,“我可是地道的纨绔公子哥、家财万贯的富二代,怎么可能会对女人一心一意?三分钟热度都算好了。”

甯安:“……”

突然觉得好有道理。

“那我呢?”

“……啥?”

“你对我的意见似乎挺大的。”

“哟,原来我们的甯组长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呀。”欧阳尧旭冷笑,“我还以为你早把咱俩间的恩怨忘得一干二净了。”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做?”

欧阳尧旭蓦然停下脚步:“要你给我哥偿命!”

甯安淡然:“那就来吧。”

“居然说得那么轻松。”欧阳尧旭一把揪住甯安的衣襟,“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值一提?”

“没有。”

站在后方的卜瑞珉静静地看着他们。

“要是我有刀在手,你已经死了。”

“是的。”

“那你还敢离我这么近?”

“没什么不敢的。”甯安坦然。

欧阳尧旭龇牙咧嘴地怒视了甯安良久,松开手,狠推了他一把:“你会为你的傲慢付出代价的,甯安!”说罢,大步流星而去。

甯安看着欧阳尧旭离去的背影,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麻将馆不在前面。”

闻言,欧阳少爷立马退了回来:“那在哪儿?”

“这里向左转。”甯安指了指身旁的岔路口。

“我怎么记得刚才的路人说要一直往前走?”

“先直走,到了岔路口左转,然后再一直往前走。”

“哦。”欧阳尧旭如梦初醒地仰了下头,然后大步流星地先行一步。

“哎,”卜瑞珉缓缓走到甯安身边,摇着头,“啧”了好几声,“带这么一个崽,真是够呛的。”

甯安苦笑:“走吧。”

麻将馆里座无虚席,还有几人站在旁边全神贯注地围观,摩拳擦掌的模样恨不得亲自上去搓一把。塑料小方块摩擦碰撞时所发出的清脆声此起彼伏,自成韵律。卜瑞珉叫来老板,简单问了几句后道:“老板,邓林来了没?”

“来了,在那边呢。”

顺着老板手指去的方向,一个一边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一边笑呵呵地牌友说着什么的粗糙中年男人进入了卜瑞珉的视线。卜瑞珉走过去,一手搭在他肩上,一边出示了证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邓林就不耐烦地站起来,踹了一脚麻将桌,一把揪住了卜瑞珉的领子:“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不是我杀的,逼问了我一上午还不够,现在又来骚扰?不错,我是瞧不起那个出老千的,他失踪那晚,我也和他吵了一架。但这又怎样?如果吵一架就有嫌疑的话,我现在和你吵一顿,你是不是等下就会嗝屁了?”

邓林的牌友们见势不妙,连忙分开了他们两人,同时七嘴八舌地劝他息怒。卜瑞珉笑了一下,说:“我的同事有点事情想找你们了解一下,只用回答几个问题就好,不用心虚。”

邓林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他妈才心虚!

甯安接过了卜瑞珉的话音:“你们都是通过麻将认识与死者的?”

“嗯。”一个人道:“我们是这里的常客,空闲时喜欢来搓几把怡情养性。而他几乎天天从早到晚泡在这里,想不认识也难。”

“听老板说,他时常赢钱?”

“不是‘时常’,简直把把必赢。”另一个人说:“虽然咱们都是几块几块的赌,但他一天下来,最少也能净赚三百,够他喝酒吃肉交房租了。哎,就说他是咱们养的也不为过。”

欧阳尧旭插嘴道:“又不是赌神,怎么可能把把都赢?”

“这也是我们搞不懂的。”第三个人说:“我们之前以为他出老千,合起来扒光了他的衣服,但没见他往身上藏了什么。后来,我们怀疑他和谁通气了,把他们拎出来教育了一顿,结果差点错怪了好人。”他说着,瞥了眼弯腰站在一边的麻将馆老板,老板冲他苦笑了一下。

“死者失踪的那天,你们闹了什么矛盾?”

“那小子喝酒后故意找茬,说我们都是垃圾,还说要让他们杀了我们。要不是咱们邓哥脾气好,他还能轮得着被别人弄死?不,应该说这是他活该,活该他吃了那么多我们的钱,却不懂得感恩!”

甯安皱眉:“‘他们’是……”

“鬼知道他说的是谁。”

“总之,你们并不清楚他每把必赢的秘密。”卜瑞珉道。

“要是知道了,咱们还用得着缩在这里为几块钱斤斤计较吗?早就组团去征战澳洲赌场了好吧?警官,尽管杀人越货这种事干不得,但不得不说,他可是为天下除了一条大害虫,功大于过。若找到这位英雄了,千万记得告诉我们。到时候,我们必要携大礼上门拜谢他!”

小梅所在的餐饮店开在街口,十分醒目。不费吹灰之力,施杨与晨星就找到了她。不过她的脸色极为难看,因为连日没休息好,眼球爬满血丝,仿若得了红眼病一般,看得晨星的眼睛也不由自主的跟着酸了起来。

小梅说,她是半个多月前来的燕川市。由于人生地不熟,身边又没有多少钱,对比了好几家出租房后,才选了最便宜的宜青公寓。宜青公寓的卫生间和洗衣机均是公用,男浴室和女浴室就隔了一堵墙。她洗澡的时候,明明周围没有别人,却总感到一股异样的视线。后来,不管她做什么,但凡在家,那感觉就会异常强烈,让她怕到睡不着的地步。某天,视线感又穿过墙壁射进屋来,同时还伴随着轻微又奇怪的喘气声。她虽然很害怕,但也实在是忍无可忍了,狠心打开门,却见康伍一边提着裤子、一边落荒而逃,门口还有一小摊白色液体。

当晚,她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里留了一宿,之后也尽量减少回公寓的次数,白天在店里工作,晚上则去快餐店过夜。她本想等攒够钱后换一家公寓,却不料在此之前,为她所害怕的男人就先一步上了西天。

晨星问:“除了猥亵,他还有你对你做出其他出格事吗?”

小梅顿了一下,摇了摇头。

“你没有报警吗?”

“我想,但苗婶说没有证据能证明是他干的,所以……”

晨星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下次遇到这种事,一定要马上报警,记住了没?”

小梅泪眼迷蒙地点了点头。

小梅外表文弱,性格内向,说话时连正眼都不敢看听者,应该没能力绑架康伍并施以惨绝人寰的虐待。晨星与施杨交换了一个眼色,正想再问几句,却听小梅嚅嗫道:“专员,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了,我总觉得那栋公寓……”

话音未落,一阵高调的“小梅”霎时如爆竹轰鸣般响了起来。苗大婶秋风扫落叶似的呼啸而至,气还没喘匀,就抓起小梅的手,大步往外走去。小梅被扯了个措手不及,愣了一秒,随即反手拉住苗大婶,问:“苗婶,你要把我带去哪儿?”

“傻孩子,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回家啊。”

“回家?为什么?”

“因为202室大叔死了啊。”苗大婶振振有词:“我知道你这些天之所以不回家,是因为怕那个□□的死色狼。但他现在死了,没有人再来骚扰你了。”

小梅无言以对地看了苗大婶一眼,转头扫视了一下四周的客人,说:“苗婶,我还在上班呢。”

苗大婶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睛,“啊”的一声松了手:“对不起啊小梅,是我心太急了,忘了现在是工作时间。不过,你今晚会回来的吧?”

看着对方那不容拒绝的期待的眼神,小梅垂下目光,点了点头。

苗大婶喜形于色,伸手捋了捋小梅凌乱的头发:“小梅啊,苗婶以前也有个孩子,只可惜流了没了。如果他能够出生,年纪该和你一般大小。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和年轻时的苗婶实在太像了,每次看到你,苗婶总忍不住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你这几天不在,苗婶担惊受怕,唯恐你在外面遇到了坏人。不过现在好了,坏人没了,你可以安心回来了。”

小梅作为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女孩,只身一人来到外省打拼,其中辛酸,唯有经历的过人才能体味。每每梦回故乡、思念家人时,苗大婶总会带着一杯热饮或是刚烧好的东西过来陪她聊天,然后在她的陪伴下安稳入睡。她本就感激她对自己的照顾,此时听她这么一说,不禁感激涕零,将自个儿母亲的身影重叠在了她身上,于是点点头,说:“好,我下班后马上回去。”

苗大婶满意地笑了起来:“真乖,苗婶今晚一定拿出看家本领,保证你吃了以后天天缠着苗婶再做给你吃。”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苗婶哪时候骗过你呀?好了,回去工作吧。晚上一定早点回来哦,不然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嗯。路上小心。”

苗大婶走后,小梅才想起被晾在一边良久的晨星和施杨,连忙道歉道:“不好意思,让你们等了这么久。”

“没事。”晨星说:“你方才说,你觉得宜青公寓怎么了?”

“我……”小梅支吾少顷,摇了摇头,“没事,可能是我的错觉吧。”

本案原型是《他人即地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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