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三月十

怀珺衡说的不错。目之所及,虚影的个数的确要比陷入昏睡的身体多,还不止一个两个。一名女乘客同样注意到了这点,目瞪口呆地凝视眼前的一道虚影半天,然后口齿不清地支吾出了一声带有疑问语气“爸”。那道呈中年男子形象的虚影欣慰地点了点头,张开虚幻的双臂,将她拥进了怀里。

女乘客愣了愣,突然痛心地嚎啕大哭起来。

半数乘客遇到了与该位女乘客一样的境遇。他们一方面为自身的猝然死亡而惊慌失措,另一方面又为与逝世的故人团聚而喜不自胜,各种情感洪流同时涌入心房,可谓五味陈杂、复杂无比。当然,并非所有人都欢迎这种单方面硬塞过来的重逢,尤其还是以自己的死亡为代价。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子不知曾经干了什么亏心事,一边崩溃地鬼哭狼嚎“别过来”“是我错了”,一边空旷的车厢内横冲直撞,而他身后的浮影则紧追不舍,张牙舞爪的凶狠模样仿佛要将他撕成碎片。

“竟然连逝者都能看到,看来我们是真的死了。”怀珺衡略显惆怅地望向双胞胎,他们正在撸一只即使死后也仍旧追随主人的忠犬,“如果能再活久些就好了,该完成的事都还没完成呢。”

甯安:“……”

这可不像是不想死之人会有的语气。

“我们还没死。”

“哦?”

“虽然在这种状态下的感觉很奇妙,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但我确定我还活着。只要静下心来仔细感知,就能感受到一层与肉/体的微妙联系。你们也应该如此。”

“这可真是则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怀珺衡毫不惊讶,也没有验证一下甯安所言真假的意思,他不紧不慢地说,“然而如果不尽早恢复原样,这种状态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吧?”

甯安没有回答,而是警觉地向右一转头。紧接着,随着某个人从车座上起身的动作,轻微却倍显阴森的脚步声渐近。数分钟前,换了便服的秦莘野箭步踩上墙柱,一个帅气的侧空翻跃出护栏并平稳落地。

“走吧。”她对面前的晨星道。

“没关系吗?”晨星不太肯定地说,“今天可是周一,要是逃课的话……”

秦莘野一甩手,不以为然:“逃什么逃课,课都已经上完了,有什么好逃的?”

“那晚自修呢?连寂绝对不会同意的吧?”

“不同意又怎样?腿长我自己身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难不成还把我剁了吗?”秦莘野吐了吐舌,“放心好了,我已经把他支开了,就算他发现不对进而追出来,我们也早已走远了。更何况,我事先向施杨打过招呼了,他答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诶?师父吗?”

“那当然。”尽管对方以沉默作答,但秦莘野权当他默认了,“我和他虽然比不上桃园三结义,可好歹同生共死过,不会连这点小忙都吝啬的。”

“……哈。”晨星极度怀疑秦莘野的迷之自信,不过她更在意另一件事,“你用什么借口支开了连寂?他有溯源能力,一眼就能看出你有没有撒谎吧?”

秦莘野不置可否,伸手擦了擦鼻尖,昂首挺胸、自信满满地说:“我这一招吃定他。”

“哦?是什么妙招?”

秦莘野轻哼一声,嘴角上扬,坏笑道:“我跟他说我来大姨妈了,让他帮我去买姨妈巾。”

晨星:“……”

妙。果然妙。简直不能太妙。

“干嘛用这么无语的眼神看我?”秦莘野语气轻佻,理直气壮,“梗之所以烂大街,就是因为屡试不爽。别看咱家连寂生得一脸面瘫相,实际上却是个纯情得不能再纯情的小童贞呢。只要稍稍挑拨,就会立刻羞得耳烫语塞,可爱到爆。”她自我陶醉地说着,忽然护犊子似的坚决道,“当然,你们休想看到他害羞时的样子,那是独属于我一个人的!”

晨星:“……”

没人想跟你抢好伐?

尽管有一股这个分明在疯狂作死却毫无自知之明的女孩必定下场惨烈的强烈预感,但晨星不介意送她一程。“行,既然你非要约在这个时间,那我们就走吧。不过话说在前头,休想把逃课的责任推卸到我身上。”

秦莘野吐舌,小小地抱怨了一句,“早这样不就成了?非要扯啰里八嗦的一大堆。话说回来,你怎么突然找我出来玩?该不会是有求于我吧?”

“怎么可能?我看起来是这种人吗?”

“是不像。然而人不可貌相,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咱俩都是女的,你又是学生,有什么好奸可盗的?我约你出来,纯粹是为了玩。或者说,想转换一下心情。”

“哦?遇到什么烦恼了吗?”

晨星收敛起笑容,止步停驻:“谢莉说,联系不是靠找,而是靠自己创造出来的。”

“这句话怎么让你烦恼了?”

晨星顿了顿,以一种与其大大咧咧的性格截然相反的认真语气苦恼道,“我不是很懂,所谓联系,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东西?人与人之间,到底怎样才算相连了?”

秦莘野一个白眼,心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不过,她倒是能明白隐藏于对方回答之中、连其本人都未察觉到的重要信息——一次又一次的归零重来,如今终于有点反应了吗?她笑了笑,道:“其他的我不敢保证,但论玩,抱歉,你还真是找对人了。没人比我更了解整个燕川市哪里好玩。”说着,转身面向前方,大摇大摆而行,“看在你如此诚心央求的份上,本宫就大发慈悲,带你吃香的喝辣的玩疯的去好了。”

晨星喜形于色,连忙跟了上去:“小星子谢主隆恩!”

由于晨星承诺包揽所有费用,秦莘野花了三秒的时间拟定一份通宵计划表,企图将她的钱包压榨得一滴血也不剩。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两个女孩的“私奔之旅”还没开始便彻底告终——进入地铁站口,前脚刚踏上自动扶梯的秦莘野蓦地察觉到了什么,二话不说,直接向后一扑,将晨星推了出去。下一秒,伴随着“咔嚓”的一声怪响,扶梯倏然停止运作,而站于其上的人们则失了魂似的双腿一软,径直滚到了地上。

晨星惊愕不已:“这到底……”

吊在自动扶梯上方,显示着“欢迎来到高文站”的电子屏幕已然一片漆黑。而一派繁华、灯红酒绿的高文路则被黑暗强取豪夺了其中一段,放眼望去,只见从高文站至远处的金沙大厦的范围内,所有光源如蜡烛般熄灭;汽车制动,乱七八糟地横在十字路口,却不闻一位司机叫骂。秦莘野蹙起眉头,严肃地命令道:“晨星,快通知部门,尤其是那个老烟鬼。”

尽管身处于无边的黑暗之中,但由于是在灵魂状态下,甯安轻易地看清了来者的相貌:年纪不大,至多二十六岁;身材清瘦、眼球凹陷,肤色非常不健康,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大灾大难,脸上和手上各有一处烧伤,脖子上还缠着绷带。她跨过车厢与车厢之间的连接处,在甯安面前停了下来。甯安目不斜视,压着声音,喊出了她的名字:“戴素楠。”

戴素楠显然也记得甯安,在他开口后笑了起来:“想不到你也在这儿,甯专员。”

虚影们们纷纷从各自的喜怒哀乐中安静下来,投以不解的视线。怀珺衡抱紧双胞胎,以带着微妙笑意的目光审视成为全场焦点的二人。

甯安横眉:“你怎么在这儿?”

戴素楠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甯专员,在这种情况下,你不是应该问我这一切是不是我造成的才对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再明显不过。可既然对方主动提起,甯安也就问了:“是你吗?”

“不错,”戴素楠略显得意地道,“停下这辆地铁、让你们灵魂出窍的,是我。”

这一句话激起了部分乘客的不满和怨愤——他们没与死去的故人重逢,或者说,根本没什么故人好见,纯属躺着中枪、平白无故受牵连,怎能不气?于是叫骂声此起彼伏,某几个还下意识企图上前动手。戴素楠一哂,凶狠凌厉道:“别忘了是谁把你们从身体里拽出来的。我既能把你们拽出来,也能让你们灰飞烟灭。信不信?”

许是被对方的气场压制住了,这部分乘客不敢造次,只能默默将怒火硬憋在肚子里。甯安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因为眼前的戴素楠与之前那个缩于医院角落、瑟瑟发抖地的无助女生相比,简直判若两人。突然,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双目圆睁:“难道江泽他……”

听到“江泽”二字,戴素楠的双眸立刻失去了颜色,蒙上了足以使人崩坏的悲痛、懊悔、和愤怒。她垂下眼,轻轻地、以脆弱得行将支离破碎的声音说:“江泽他,死了。”

虽然已经知晓答案,但甯安还是惊讶得愣住了。片刻后,他为自己让对方亲口说出如此残忍之事而十分抱歉,低下声音说:“对不起。”

“……对不起?”戴素楠失笑,“甯专员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害死江泽的,难道不是我吗?”

她说着,保持着怪异的笑脸,泪如泉涌。

“从小,我周围的电器总会好端端的忽然坏掉,圆圆也曾开玩笑嫌弃我是电鳗。江泽死后,我天天活在悔恨之中,根本不知道日子是怎样一天天过去的。那天,因为承受不了江泽的死讯,我一个人在家里待着。我不记得期间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我醒来的时候,江泽就站在病床边,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地看着我。直到那时我才发现,原来江泽一直在默默陪伴着我。我非常感动,也非常开心。但是,这远远不够。我想触摸他,想感受他的体温,想和他想以前一样手牵手而行、嘴对嘴亲吻。只因为他失去了肉身,原本再普通不过的举动都成了奢求,所以我换了一种方式。”

甯安隐隐心生不详的预感:“什么方式?”

戴素楠抬起双手捂住胸口,闭上眼,欣慰地答:“我让他的灵魂融进了我体内。”

晨星申请支援时,秦莘野亦没闲着,不怕死地前去查看不省人事的司机的状况。“除了呼吸比较微弱、昏迷不醒外,没什么大问题。”她瞥了眼在五分钟内赶到现场的一大队人马,对施杨道,“不是毒气或病毒之类的东西。他们那套《生化危机》的玩意儿可以收起来了。”

保险起见,鉴定科带了一整套万全的防护用具过来,毕竟某些异类能释放出堪比生化武器的病菌,不能不防。施杨相信秦莘野的判断,因为她本身就是最好的测验仪。

“有任何头绪吗?”

“如果这大面积停电、车辆报废的现象与路人昏迷由同一原因导致,那么就算他们把所有装备都装备上,也没个屁的卵用。”

秦莘野未从正面回答,这让施杨感到了即将面对的敌人的棘手。他一扫迅速封锁住现场的后勤科,淡淡地说:“虽然时间间隔很短,但根据联络科转来的情报,最早发生类似异象的似乎是一班快要驶入高文站的地铁列车,之后才向四周蔓延出去。”

“难道此次事故的原因在于这辆地铁?”

“控制中心那边试了很久也联系不上,应该是列车的通讯设备失效了。”施杨的死鱼眼日常无精打采,仿佛刚从睡梦中被人叫醒,“不过最后的监控视频显示,甯安在那辆地铁上。”

晨星震惊:“……组长?!”

“上头命我们去搞定那辆地铁。”施杨不咸不淡地补充道。

“难怪来的都是一组的人。”秦莘野以略显锐利的目光射向正在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现场工作的朱笠。后者察觉到了视线,转过头来看了看三人,神色严肃而冷漠。

“因为不知道底下是什么情况,所以才派我们……不,应该说你去查探吗?”秦莘野冷哼一声,“虽然多少理解他们这波操作,但实在是令人不爽啊。”

施杨:“……”

不得不说,秦莘野真心讨厌施杨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她用手拍了下脑袋,无奈地说:“也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就舍命陪君子,陪你去一趟好了。”

晨星:“我也……”

“你留下来。”施杨斩钉截铁。

“为什么?”

“你一个禁止携带武器的家伙,能派上多大用场?”秦莘野插嘴道,一手挽住晨星的脖子,把她的身子压下来,以一副教坏小孩子的口吻窃窃道,“现在在这里的,只有我们三个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如果我们在下面遇到了什么事,你认为朱笠会派人来救我们吗?”

晨星讶然:“不至于吧?”

“是不至于,但有自己人在上面总归更安心一些,难道不是吗?”秦莘野拍拍晨星的胸膛,一脸“交给你了”的坚定表情。晨星想想,似乎也是这个道理,便不再坚持了:“行。我留在外面接应你们。”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戴素楠睁开眼,沉浸于独属于她自己的病态幸福中,“尽管看不见他,却能听见他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我所看见的事物,他也能看见;我所感受到的事物,他也能感受到;甚至连我心里想什么,他都一清二楚。第一次,我们从真正意义上在一起了,再也不用畏惧死亡将我们分开。这种幸福感,我究竟该如何向你们分享呢?不,应该说这种无尚的幸福感超越了一切言语所能表达的范畴,因此我更希望你们能亲身体验一把。”她向众人伸出右手,扭曲地笑了起来,“来,让我帮你们和死去的人融为一体吧。”

话音落下,全场一度死寂。而后,方才那名女乘客怯怯地看了看戴素楠,似欲上前,却又在犹豫不决中留于原地。

“为什么?”戴素楠极为不解,“刚才重逢的时候,你们不是很开心吗?为何现在又默不作声了?他们可是死了的人啊!在现实里见不到的人啊!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让你们永远在一起!”见乘客们无动于衷,她无法接受地后退一步,随即寻找救命稻草似的看向逝者们,“你们呢?为什么也不理我?难道你们不想跟所爱之人在一起吗?你们不正是为了这个才一直徘徊在他们身边、阴魂不散的吗?喂,给点反应啊,我可是特地为了你们才这么做的啊!”

“够了。”甯安上前一步,同情不忍地说,“生死有别,不可强求。活着的人应当向前看,而不是纠结于过去。”

“……生死有别,不可强求?”戴素楠蓦然肩膀颤抖、面目狰狞地冷笑起来,她越笑越肆意、越笑越疯狂,越笑,眼泪越止不住,“甯专员,当你失去挚爱时,你就知道第一个说出这种话的人到底有多冷血自私了。”说罢,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你难道不想见你爷爷吗?”

甯安一惊。

“你爷爷一直在你身边注视着你。不过,现在却不在了。”

甯安沉默了会儿:“他是什么时候不在的?”

戴素楠摇了摇头,“不知道。停车前明明还在的。”

甯安长吁一口气,“大概,”他语气平静,抬起头,眉目染上淡淡的悲伤之色,“这就是他的回答。”

“回答?”戴素楠不是很懂。

“的确,死亡剥夺了太多可能性,使之沦为一个又一个令人痛心的遗憾,但也不能因此就将你的所作所为标榜为对。生死的界限不容混淆。强行和死者融为一体的行为,不是爱他们的表现,反而是生者自私自利的罪过。戴素楠,你如果真的爱江泽,就应该放他自由。”

戴素楠怒形于色,极为不耐烦地道:“算了!再说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反正你们的灵魂掌握在我手里,融不融合,我说了算!放心,我保证你们事后一定会感谢我的。”

话音一落,在一道刺眼的白色亮光中,一个轻佻又稚气未脱的熟悉女声响了起来:“哟,我亲爱的组长,您最忠诚的部下,施零号和秦一号前来救援了,还活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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