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九月十二

史佩均的家庭背景不容小觑。他祖辈是响震一方的名门望族,建立的家族企业主要从事男士系列服饰产品的设计、生产和销售,在商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其父史俊忠从小受祖辈辉煌事迹的熏陶,对家族事业心怀崇高的敬意,为代替病入膏肓的父亲,毅然决然地中断留学、回国出任CEO。那时正是公司面临破产危机之际,他一毫无经验、仅靠关系上位的愣头青曾一度遭到公司上下的蔑视。即便如此,史俊忠还是成功顶下压力力挽狂澜,不仅救活了公司,还将公司的业务和规模扩大到了先前的三倍。

这一巨大的成功激起了史俊忠的自负,他看不惯以前对他冷嘲热讽的无知员工,经常找他们茬;由于极度不信任他们又患有强迫症,史俊忠几乎掌管了公司内的所有事务,每天都要工作十五十六个小时,有时候连家都不回,直接睡在办公室。

后来,史俊忠因所谓的“政治联姻”娶了合作伙伴的女儿叶玲。叶父的公司全靠史俊忠才能勉强生存,故而史俊忠待叶玲向来没好眼色。叶玲深知他之所以娶自己,全是为了能有一个接班人,所以她生下史佩均后,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史佩均不论在外貌还是内在资质,均没有继承他父母的良好基因,正应了“物极必反”这个道理。他比同龄孩子多花了两年才学会走路说话写字;五岁,于幼儿园午睡时大便拉在裤子上;八岁竟还尿床;成绩从来全段垫底。史俊忠为将他培养成一名合格的继承人,亲自制定他的生活作息表,不仅剥夺了他所有自由,从早上六点至晚上十点全是补习班的时间,不允许任性不允许偷懒;即便生着病也不能丝毫懈怠学习,就连他什么时候上厕所、大小号所用时间也要下人在厕所门口掐表,多一秒就要挨揍;即使哪天吃坏了肚子,史俊忠也不会网开一面——谁让他吃坏肚子的。

作为企业名家的儿子,史佩均上的自是贵族学校,而在贵族学校,所有孩子的家庭都位于社会上层。一孩子的父母与其同学的父母是合作伙伴或竞争对手之类之事屡见不鲜,孩子之间被拿来相互比较也是司空见惯。史佩均在学校遭到同学的排挤和嘲笑,在家里受到父亲的批评和打骂。没有晚饭是家常便饭,堆得比他还高的练习册是他每晚的陪睡伙伴。

为了完成父亲额外布置给他的作业,熬夜对史佩均来说是常态。某次,他因为学校的作业比较多、又被父亲训了整整两个小时,写完所有练习后,已是凌晨两点。他那时还小,正是长身体需要睡眠的时期,晚上不睡,白天补上,故而不小心在考试的过程中睡着了。这一睡,就睡到了考试结束。

老师看着近乎空白的试卷,拨通了史俊忠的号码。史俊忠赶到学校,当着全班人的面,于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拽至走廊,抄起因下雨而带来的雨伞,开始狠狠地抽打起来。史佩均的苦苦哀求没有引起父亲半点心疼,相反,抽打的力度反而愈发加重。赶来劝解的老师们完全招架不住发飙的史俊忠,又不敢报警,毕竟他们惹不起史俊忠。史佩均缩着身体,捂着脑袋,浑身颤抖,他并不怕父亲的责骂,他也早已习惯了发烫的数条红印子,他只是惧怕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的目光。

“教你交白卷,教你交白卷!你是存心丢我脸,让我难堪的吧?!”

“你这么个废物丑八怪,怎么可能是我的儿子,你一定是那贱人和外面的野男人生的狗杂种!”

第二天,同班同学模仿着那天史俊忠的语气,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地嘲笑着史佩均。一个还讽刺道:“你爸什么时候带你去做DNA鉴定啊?我姨母在鉴定中心有熟人,要不要我看在同班同学的份上,帮你让她委托一下,伪造一份报告啊?”

史佩均没有理他们,而是快步走向教室。然而在教室前,他又犹豫了——班里所有人,在他出现于门口的刹那间,一齐“唰”的抬起头,以各种眼神盯着他看。

此后,史佩均拒绝上学,即使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妥协。史俊忠终忍无可忍,将他带到公司亲自教学。史佩均的真正噩梦,从此开始。

史俊忠的员工们都不喜欢史俊忠,而史佩均又长得过于不讨喜,因此没一个人对他表示同情,有几个甚至还趁史俊忠不在时,借口帮他检查练习,将在史俊忠那儿受的气全撒在了他身上。史佩均没向父亲打报告,但某天,曾经欺负过他的人全消失了;史佩均以为父亲是因为自己才炒了那些家伙,所以写练习时状态极佳,拼尽全力,交出了他有史以来感觉最好的卷子。平日,只要错一题,史俊忠便会直接一巴掌扇过来。可这次,至始至终,史俊忠都纹丝不动。史佩均知道自己终于全对了一次,正等待着表扬,却不料被勃然大怒的父亲拽到办公室外,当着所有员工的面挨受毒打。

史佩均并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在史俊忠眼中,他和他的员工走近是为了“结党营私”;他题目写全对,是想炫耀他有能力“篡位”。史俊忠当然不会让他“得逞”,把他锁在了家里。

史俊忠白天不在家,况且他信不过别人,就没雇佣佣人。独自一个人在家的史佩均也终于有了喘口气的机会。他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别墅的院子(史佩均的卧室原本在二楼,可后来被史俊忠赶到了楼下,原因是走楼梯费时间,影响学习),院子里长着各种花草。一天他写累习题后,随意地一瞥窗外,惊讶地发现窗边有一朵在夏风中微微摇曳的小花。

这花的样子极其普通,也就野花水平,但史佩均却觉十分新鲜,时常趴在窗台上仔细地观察它。几天后,一片叶子上多出了个半透明的小球;不久,黑白黄三色相间的毛毛虫缓缓地从叶片下蠕动着爬出。

史佩均觉得自己和这毛毛虫很像。他丑,它也丑;他一个人,它也一条虫;他被困于屋内,它也被困于这株草上。

但是,毛毛虫能变成蝴蝶。

蝴蝶,很漂亮。

如此恶心丑陋的毛毛虫,终有一天竟能变成一只绚丽多彩、展翅飞翔的蝴蝶,真是不可思议。

但是,既然如此丑陋恶心的毛毛虫都能改头换面、获得新生,那么,同样丑陋恶心的自己,是否也有机会呢?

史佩均忽然觉得,他那暗淡无望的人生,有了一丝光明。

有了毛毛虫的陪伴,史佩均的正确率提高了不少;在看到它化蛹的那天,史佩均欣喜若狂,为它驱赶别的虫子的骚扰,替它遮挡风雨的吹打。当时的他,将他此生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这小小的蛹上。他想,如果破蛹而出的是美丽的蝴蝶,那么,他也能获得救赎。

然而,就是如此卑微的希望,也被无情地掐灭了。

又是一个雨天,史俊忠因忘了一份文件而折回来取,但见史佩均正坐在窗边,伸手为一株草挡雨时暴怒,冲上去,揪起他,一巴掌重重地甩下。史佩均怕蛹被雨水冲走,奋力挣脱掉父亲,连忙用双手护住蛹。史俊忠见这死小子竟敢反抗,愤怒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抄起旁边的椅子,将他打趴在了地上。

可史佩均依然没放弃,他使劲抬起头,痴痴地望着在雨中随着叶片来回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坠落的孤蛹,嘴里还轻轻念着“千万要坚持住”。史俊忠总算明白出了什么问题,他走过去,扯下那片叶子,丢到地上,一脚狠狠踩了上去。

史佩均的双目瞬间失色,那一刻,他感觉这世上所有事物都失去了意义,满是叉叉的试卷练习册,父亲的打骂呵斥,同学们的奚落嘲讽以及所有人对他的异样目光,全部都没了意义。他的世界在这一刻,正式破碎。

看父亲还想踩那瘪下的虫蛹,史佩均赶紧爬起来,拼尽全力一推。这一推,虽来不及拯救他那可怜的蝶蛹,却成功让他摆脱了至今以来的施暴者——史俊忠的后脑正中尖锐的桌角,死了。眼见着父亲倒下死不瞑目,史佩均内心毫无波澜,他知道他死了,是自己杀死的,但比起亲生父亲,他还是选择去看他的蝶蛹。

他两手捧着蝶蛹,呆呆地坐了整整一天,没掉一滴眼泪,直到门铃响起。

按门铃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她的眼角都是皱纹,十分沧桑。女子看着缓缓从门后出现的史佩均,迟疑了一秒,问:“你……是佩均吗?”

史佩均并不认为自己认识她。

“我是叶玲,你的妈妈。”

叶玲被请到了客厅,她细细端详了会儿史佩均,问:“你爸爸在公司?”

史佩均点点头。

“哼,十多年了,仍旧一副鬼样。”叶玲见儿子满脸阴沉,以为他不欢迎自己,解释道,“佩均,你也别怪妈妈,妈妈当初离开,也是迫不得已,谁让你爸简直是个魔鬼呢。可尽管离开了你爸,妈妈这十年,过得并不好,因为妈妈放不下你。虽然妈妈和你爸之间没有一点感情,但你毕竟是妈妈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这十年,妈妈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

“妈妈知道对不起你,所以这次来,是想弥补这一切。妈妈这十年一直都在努力挣钱,为的就是将来有条件把你接过来。但妈妈毕竟是女人,在社会上有很多难处,所以妈妈想,如果能从你爸这里弄来一些钱的话,妈妈就能买下一间房子,就能带着你一起生活了!你想和妈妈一起生活吗?”

史佩均呆滞地点了点头。

“真棒!真是妈妈的好儿子!”叶玲忍不住抱了他一下,“妈妈记得,你爸以前在他书房里藏了个保险箱。那个保险箱,现在还在吗?”

史佩均木讷地点头。

“太好了!”叶玲心中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快带妈妈去找它!”

经过一番倒腾,叶玲终于在书架后面翻出了一个银白的保险箱。她迫不及待地按了一串密码,听到输入错误的提示音后不爽,“切,那畜生果然改了密码。”

她转头看向史佩均,“佩均,你知道密码吗?”

史佩均什么都没说,自顾自出去了。叶玲暗暗骂了句声脏话,转而继续试起密码来。没一会儿,她见史佩均在自己旁边蹲下,手里拿着一根断指后,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但见保险箱因那断指的指纹而解锁,她不由得一阵欢呼,推开史佩均,开始掏空保险箱。

箱内的现金实在太多,她又找来了好几个袋子装。史佩均看着忙进忙出、乐此不疲的母亲,不敢打扰她,等她拖着袋子要离去时,才生硬地唤了她一声:“……妈妈。”

叶玲表情凝固,猛地踹开他,满脸厌恶嫌弃,“丑八怪,谁是你妈!”

史佩均瘫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慢慢站起来,看着正在艰难地搬着袋子下楼的叶玲,伸手一推。

叶玲滚下楼,四肢外撇的她不顾扭伤的疼痛,使出全力去够散落在身边的钞票。史佩均走下楼,抄起插在腰后、砍了父亲拇指的菜刀,一下,两下,三下……他记不清自己究竟砍了多少下,他只知道自己回过神时,母亲已经完全不动了。他再来到自己房间,以同样的力度砍了史俊忠几十下,然后来到客厅坐到沙发上,看电视。

以前迫于父亲的压力,史佩均没碰过任何与娱乐相关的东西,如今父亲不在,他想尝试所有曾经盼望却没机会做的事。看电视,是其中他最渴望的。

他看了整整三天的电视,即便有人打来电话、过来敲门,他也没理会,他只是端坐在沙发上,挺着腰板,双手置于膝盖,双眼盯着电视,不换台,不调音量,面无表情,直到前来催债的人撞破门闯进来。

这帮催债人的目标是叶玲。叶玲自离开史俊忠后,被冻结了银行账户,而她娘家的公司又被史俊忠压榨得一点儿不剩,为了生存,她到处借款,最后还惹上了借高利贷的人。讨债人一进屋就看到了已经开始腐烂的叶玲,胃里一阵翻涌,立刻俯身吐了起来。之后警察赶来,带走了史佩均。

由于史佩均年龄不及判定刑事责任的标准,便被送往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关于被送到精神病院和设施的过程,史佩均已记不大清,至今仍在他记忆中的,是画着幼稚涂鸦的灰墙,昏暗的手术室,机械的手术台,被钉在墙上、同手术器具一起闪着刺眼冷光的十字架。

这里,有着许多与史佩均差不多年龄的孩子。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色衣服,戴着印有标识码的手环。在这里,没有刻薄可怕的父亲,也没有压得他喘不过气的作业,只要乖乖吃药打针、接受各种测试,便有吃不完的晚餐和玩不厌的玩具。但是,史佩均不要晚餐也不要玩具,他只求能加长个人活动的时间。

每天,表现的好的孩子都能到白房子前的空地——那里被称为“操场”——上玩耍。男孩们拿粉笔在地上画跑道画起跑线,你追我赶比速度;女孩们则画格子描圆圈,蹦蹦跳跳手牵手。史佩均是所有孩子中最另类的存在,他向来不和他们一起玩,只会沿着操场慢走,或俯下身,观察长于操场边缘的野花野草。

幸运的是,史佩均在叶片背面找到了同当年一样的虫卵。不久,叶子上多了好几个小洞。

日子一天天过去,史佩均的身体产生了异变。

他开始蜕皮,一层层翘起的死皮脱落后,长出的新皮仿若一块块发紫的尸斑;他全身开始长脓疱烂肉、滴着黏液的大嘴和无数莫名其妙的触角,飘散出的腐烂气味连他自己都难以忍受。其他孩子也发生了变化,但他们都获得了超常的能力,没有一个像史佩均一样走下坡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很苦恼史佩均的问题,推他进手术室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给他吃的药、打的针、做的测试也翻了两倍。只可惜,史佩均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望着在远处嬉戏打闹的孩子们,史佩均转过头,将一只正在努力突破茧的束缚的小蝶,毫不犹豫地掐死了。

“呀,你回来了啊。”

对史佩均笑着的少年,名为刘禅嗣,比他大了十二岁。

这刘禅嗣颇为有趣,他是所有孩子中最不招“医生”喜欢的那个,除了接受必要的测试和吃饭外,从未踏出寝室一步。他也不觉得无聊,反而经常自娱自乐;他说自己已经成年,和小屁孩无法沟通,故而经常视其他孩子为空气,却唯独待史佩均非常热情。即便后者很少理睬他,他也一点儿没觉得自讨没趣,打招呼时的语气还越来越亲切。他看史佩均开始撕贴在墙上的画,问:“你这是做什么?”

“撕画。”

刘禅嗣一个白眼,“我又不是瞎。我是在问你,你干吗突然撕掉它们?”

“丑。”

“什么?”

“蝴蝶,很丑。”

“它哪里丑了?”

“远看的时候,它们的确很漂亮,但今天我才发现,原来它们和其他虫子一样丑。”

“蝴蝶再怎么说也是虫子,当然和其他虫子有相同之处啦。反倒是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史佩均顿了顿,“因为我错了。”

“你哪里错了?”

“我……”

见史佩均迟迟说不出下文,刘禅嗣道:“蝴蝶确实挺厉害的,明明是一条又肥又恶心的死虫子,竟能变出五颜六色的翅膀——这实在不可思议。你喜欢蝴蝶,是因为这个吧?”

“……”

“别害羞嘛,大多数人喜欢蝴蝶的原因都是这个。尽管很俗,但确实如此,至少在凡人眼中是这样。他们被蝴蝶的绚丽翅膀夺走了全部视线,只停留于浮华虚伪的美丽,没法注意到被绚丽翅膀所掩饰着的丑陋——这就是凡人,愚蠢的凡人。”刘禅嗣一笑,“恭喜你,你不是愚蠢的凡人。”

“……”

刘禅嗣打量了史佩均一会儿,“你知道为什么,最近小白鼠的数量减少了吗?”

他管白房子里的孩子们叫“小白鼠”。

史佩均想了想,摇了摇头。

“因为被带过来的所有小孩,都是被拿来测试某个药的实验品。当然,这并不包括我。我想你也早就发现,你们的身体之所以出现异变,都是因为那个药了吧?那药虽然不是毒药,但会置不适应它的人于死地。”

“我还有机会,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哼,你还不明白他们叫你们‘怪物’的原因吗?”刘禅嗣一阵哂笑,“哎,想想也是,他们肯定和你说‘你是所有孩子们当最有潜力的那一个,有机会超越所有人、成为最优秀的那个’吧?都十二年了,他们就不会换个说辞嘛。”

“……”

“安啦安啦,”刘禅嗣走到史佩均旁边,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过,你的确是这批中最优秀的那个,否则他们不会这么关注你。”

史佩均沉默。

“你也许不知道,你们做的那些测试,其实是‘考试’。他们会对你们的测试结果进行评估,淘汰掉无法适应那药的小白鼠。换句话说,他们会趁早丢掉没用的垃圾。毕竟资源有限,不能浪费。而你接受的‘调整’是所有小白鼠中最多的,这说明你的体质十分符合要求。况且你都成这副鬼样子了,他们还日日夜夜监护你的状况,不得不说,你可真是他们最看重的小宝贝。”刘禅嗣眼珠子一转,“但对你来说,就没那么好了。再这样下去,你会彻底变成一堆烂肉。”

“……”

“虽然我也不想说得那么残忍,但事实就是事实。”

史佩均慢慢握起拳头。

“我可以帮你。”

史佩均一愣。

“不管是你的外形,还是你的自由,我都可以帮你。”刘禅嗣直视史佩均的双目,“只要你,答应我一个要求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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