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下着暴雨的深秋夜末，残叶与枯枝在风的呼啸里吱呀作响，天色昏黑得只能勉强看清脚下积水。

他拉着青诀，撬开外边沉重的木门。

他笼着微弱的烛火，一眼望见伏在桌前的温景。

这孩子缩在靠墙的角落，单薄的衣裳胡乱裹住身上伤口，垂下的衣袖缝着蹩脚的补丁，头发湿哒哒乱糟糟，像被人泼过水。

见他来了，只讥诮地抬起脸。

温景的脸脏兮兮的，又清瘦又灰暗，连小孩应有的圆鼓面盘都没有，只碎发下露出的眼眸还有好看的轮廓。

而那双本该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盛满刻骨恨意，如化不开的寒冰，直直刺入温晓心底。

温晓身形一颤，却仍维持着面上柔和，挨到他身旁，软糯地小声唤道。

“阿景。”

温景身上湿哒哒的阴冷，温晓下意识想离远些，但还是忍住了。

他的弟弟都被关了一天，他要尽好兄长责任，不能再让阿景伤心。

温晓深知对方难哄，他张开攥了一路的掌心，将糊着雨水的左手伸到温景眼前：“这是外祖母给我们的玉佩，我帮你带回来了。你快看看这个颜色怎么样？”

见对方神色终于有了变幻，温晓眼底刚浮上星点笑意，下一刻，却被温景恶狠狠拍开。

“我不要！”

温景推开温晓握着漂亮玉佩的手，体温比温晓还要冷。

他说话时总是很认真，哪怕嗓音喑哑，每个字也尽力从齿缝挤出，誓要温晓听清他的厌恶。

“我不需要，你，假惺惺的施舍。”

他的眼神，仿佛温晓递过去的并不是什么玉佩，而是什么肮脏的毒物。

“阿景？”

温晓眼里泛起雾气，望着怎么也捂不热的弟弟，如坠冰窖。

“我恨你们。”

温景冷冷说道。

他额间的发丝还在滴水，那是晚间侍从泼进来的。他厌恶地合上眼眸，不愿再去看温晓。

不断有不知名水珠从他尖瘦下巴处滑落，隐入并不干净的衣裳里，他却丝毫不在意，只恨不得抹去所有他与温晓的关联。

“别再唤我，‘阿景’。”

“我讨厌这个名字。”

-

随着梦中孩童落下尾音，眼前画面急速转换，爆开阵阵炫目光芒，混着朦胧暴雨声，激得温晓心底漫起无尽苦涩，与那深埋尘埃、从未出口的愧疚。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意识苏醒时，只觉身上沉重，一阵阵苦涩的气息被风不知从哪儿吹来。

他隐约听得身边似有人在说话。

“阿景，你这几天是怎么了？自来到下九重，你就变得比从前更为冷漠了。”一道女声伴着推门声，响在远方。

熟悉的男声近在咫尺，笑着接道：“嗯？师姐记错了吧，我一直都这样的。”

“不，你……算了，待会谢公子醒来，你可要好生道歉，别又摆起那那副冰冷冷的样子吓唬人！”

“我可没吓唬他，”少年尾音微拖长，带着些许玩味，又似掺杂着一丝难以辨明的探究，“我不过……是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刻意说给刚刚清醒的温晓听。

……眼熟？

谁与他眼熟？

温晓如被冰水泼身，伴着少年的低语从混沌里挣扎爬出，霍然睁眼。

模糊的视野里，最先看见的却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随意搭在温晓盖着的被褥上。顺着那只手向上，是朴素的黑色衣袖，再往上……

少年坐在床边唯一一把木椅上，依旧是昨夜那身黑色衣衫。初晨的光芒照入室内，他似乎察觉到温晓动静，微微歪了歪脑袋，露出额间一点浅红。

“谢公子醒了。”少年扬起唇角，声音清朗。

那双曾令温晓心神俱震的眼睛，避开另一侧的少女后，眼底净是玩味。他不似昨夜那般排斥温晓，却又比昨夜更多一分，冷漠审视戏中人的既视感。

温晓无声坐起身子。

他想起来了。

昨夜自噩梦惊醒后，他遇到了眼前这个刻薄的黑衣少年，这人拿剑抵着他，丝毫不掩饰眼中憎恶……

还有浓稠黑雾覆盖视线的那一刻，那声惊雷般的“阿景”……让他久违想起了他的弟弟，他的“阿景”。

温晓呼吸一窒，目光复杂而警惕地望着不远处的少年。

“阁下……”他再三斟酌，却也不知如何继续、如何应付这心思诡谲的少年。

“不必这般称呼我，”少年迎着一旁白衣少女的视线，笑着无比灿烂，“在下名风合景，是中州玄天宗的弟子。”

他像是看不懂温晓眼中的警惕，慢悠悠低下头去看他。垂落的发丝嚣张扫过他手背，微凉、微痒。

“谢公子运气真好，被附身之际，恰好被我这善良的师姐撞见。”

风合……景？

温晓攥着衣袖久久无言。

还是中州之人…

未等风合景再说什么，肩膀便被身后挤上去的少女不轻不重推了一下。

白衣少女白巧儿端起热腾腾的汤药，快步走来。她白了一眼仍与温晓挨得极近的风合景，又转过身子看向温晓：“谢公子醒了，身上可还有不适？”

她将药碗放在风合景手中，面上表情极为诚恳：“十分抱歉，我名白巧儿。昨夜追捕覆影鬼时未来得及探查，竟让它钻了空子，扰公子清净。”

她又瞪了眼一旁的风合景，语气无奈间掺杂着压抑的怒气：“阿景！还不快向谢公子道歉！”

阿景……

又是那个名字。

梦中那个孩子倔强的面容自脑海一闪而过，那一声声怨言仍在耳边回响，激得温晓狼狈地垂下眼眸。

可眼前这个黑衣修真者，与他的弟弟，却是截然不同的。

风合景在白巧儿的推搡下笑着说道：“十分抱歉，昨夜之事都怪我糊涂。不知请仙宴之后，能否请谢公子在君家暂留几日，等我求枚护身灵符赠予公子？”

温晓不敢与他对视，更不想要那什么护身符。眼下他只想离眼前人远些、再远些。

温晓将目光移向窗外日光；“不必。昨夜若非几位道长及时出手，谢某恐已遭遇不测。救命之恩尚未言谢，不可再受道长赔礼。”

白巧儿急忙说道：“谢公子无须——”

“听谢公子口音，不似南域的人？”

风合景在桌边放下汤药，他被扬起的纱帘掩去半个身影，话语间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从末尾飘出，却清晰掐断白巧儿未完的虚礼。

温晓一怔：“祈水位于东恒国，距南域确还有段路程。”

“祈水谢家。”

风合景再次低声咀嚼这几个词，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轻叩。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纱帘后忽地又逸出一声轻笑。

“先前确实是我心急口快，言语多有得罪。如今再看，有谢公子珠玉在前，谢家想必也是个底蕴深厚、低调谦逊的世家 。”

温晓惊愕，他的目光落在少年额间那点浅红上，呼吸忽地一滞。

梦境与现实不断交错，那曾与前世仇人有几分相像的眼眸，因着刻意漫起的笑意与伪装的诚恳，彻底地，与那人划开了界限。

温晓心底漫开莫名苦涩，仓惶着避开风合景视线：“谢家久居下九重，声名不显，阁下陌生也是正常。”

“谢公子误会了，只是我昨夜见你时觉得有些面熟，才想着多问几句来历。”

风合景撩开纱帘走来，他叹息着，带着一分恰到好处的困惑：“说来也是乌龙，先前见到谢兄时我还吓了一跳，以为是我那旧识来了南域。”

白巧儿倚在门边，轻蹙黛眉，又瞥了风合景一眼。

她方才是不是听见了一声“谢兄”？

这两人，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熟稔？

未等温晓细想，风合景紧接着说道：“近日下九重灵气动荡，覆影鬼之类的邪物层出不穷，谢兄身边虽有修真者护卫，却还是小心为上，切莫单独出行。”

他略作沉吟，又弯起眸子笑：“不如由我们护送谢兄入城？此处离菱花城不远，定能在天黑前赶到。”

与这群中州修士同行？尤其是眼前这个心思诡异的风合景？

温晓蓦然觉得脖颈一冷，赶在皱起眉前仓促拒绝：“不必了。”

然而风合景却行至温晓身侧，绽开一个与先前截然不同的笑容。不再是冰冷的厌恶或戏谑的审视，也不再有玩味，而是同白巧儿期望看到的那般，绽开一个少年人特有的、近乎纯粹的明朗笑容。

若非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探究，温晓几乎要在他完美表象之下丢盔弃甲。

“谢兄莫要推辞。昨夜本是我们失职，我与师姐他们都愧疚得很。”

说话间风合景放凉了汤药，自然地将瓷碗递向温晓。少年黑衣黑发，腰上悬着一柄灵剑，声音也是朝气蓬勃，带着些极自然的、撒娇般的讨好。

“先前是我不对，谢兄大人有大量，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可好？”

温晓看着他递到眼前的汤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对方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眸，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几转，终究未能出口。

理智在叫嚣着危险，眼前人分明前一刻还剑指咽喉，冰凉冷漠，下一刻又一反常态笑容灿烂，与他称兄道弟。

说这人别无用心，他是不信的。

可图千屹意图不明，青泽与他又无自保之力……

若是能借着中州修士的东风，去避开未来可能出现的危机……

再探一探眼前笑意甜腻的少年，对他莫名的厌恶与那所谓“面熟”，又是什么意思。

况且……这人还有一个，同温景相似的名字。

“阿景”。

温晓心脏一缩，喉间发堵。

他压下心中升腾的细密疼痛，望着窗外晓日初升，升上光秃树杈。

最终，他在风合景专注得几乎有些灼人目光下勾起笑，虚弱地点头：“……那便有劳风道长和诸位了。”

深色的汤药升腾起温热水汽，悄然乱了这一室寒凉。

-

青泽站在料峭寒风中。

他目瞪口呆看着一个又一个自称是玄天宗的弟子，鱼贯而入钻进他家少爷的轿子里，又见随行的侍卫苦着脸清空另一驾存放杂物的马车，将腾出的位置让给面色比他们还要疑惑的修真子弟。

后半夜才归来的图千屹，则是面目阴沉地站在另一旁，目光在温晓与风合景间几经扫视，复杂难辨。

青泽小心翼翼离这人远了些。

他怎么觉得，今日的图道长格外吓人？特别是那裹着手套的双手，若有若无飘着青黑气息，等青泽定睛去看时，又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图千屹发现他向少爷告状了？

又是一阵寒风袭来，青泽原地打了个喷嚏。

他在图千屹的注意力挪到自己身上前，抱着最后一丝希翼掀开马车帘子，深情款款望向他家少爷，试图让少爷看出他的柔弱。

可惜，他家少爷端坐车内，只温和笑着，瞧着与平时无二区别。

他哀怨地看着坐在他曾经位子上、紧靠温晓的风合景，又扫过另一侧神色迷惘的白巧儿，以及角落里安静的蒙纱女子，最终带着失望放下帘子。

他家少爷根本没工夫搭理他。

绝望的青泽只能认命地爬到前头驾车，瞅了眼另一侧同样遭受冷遇图千屹，想到这讨人厌的家伙也沦落至此，一面在心底偷乐，一面喷嚏不断。

一帘内的温晓如坐针毡。

他握着混乱里不知谁塞来的半杯热茶，打起精神应付白巧儿虚浮的客套。

身侧的少年，却从上了马车后便安静下来。

他坐下时佩剑不小心刮到茶桌，温晓按着桌子，下意识也给他扶了扶剑鞘，抬眼便撞上这人笑盈盈的目光。那眼神澄澈，仿佛已将先前剑拔弩张的龌龊忘得一干二净，额间那点浅红在这略显昏暗的马车里，竟透出几分艳丽，衬得水亮亮的眼眸，更让人移不开视线。

温晓猛地收回手，掩饰般垂眸盯着杯中晃动的茶水，瞧着倒影里身侧少年模糊又清晰的身影，心中一片混乱。

真是……造孽。

他怎么就鬼迷心窍，和这群麻烦人物搅和到一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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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