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是一派夕阳西下的景象,踽踽老者牵着幼童,一步一步朝远处走去。
“小娃娃,你为何这么执着跟我走?”
老者低头瞧着沉默了一路的孩童,这孩子披着宽大黑袍,里边衣着简陋,发丝也凌乱不堪,长长遮住黑眸,只露出绷直的唇。
“我若继续待在温家,迟早会被磋磨致死。”
孩童声量不大,带着哑意与强撑的平淡。
老者不以为然笑了:“那你就不曾想过,我或许是个坏人,你留在我身边同样不得善终?”
孩童不语,只加快步伐,奋力追上老者脚步。
“这世间一草一木皆有因果,你在温家的处境,就是你的因。至于你会结出怎样的果,还需看你日后造化。”
孩童低着头:“反正不会比之前更坏。”
老者仰头哈哈大笑。
“看来你怨念颇深呐,这可不利修行!不如这样,待你上了中州,我为你在锁星阵内卜个新的名字,令你真真正正摆脱温家?”
孩童脚步滞住,他折过身子,回首望向早已瞧不清房梁屋檐的温家。他并非留念,而是迷惘、惊惶,内心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子。
老者问他:“为甚么这副神情?”
孩童嗫嚅着唇,喃喃着喊出那个名字:“温晓。”
“什么?”
“我不要改名。”
孩童回过神来。
“我还有未了心事。”
“哦?”
“我有错。”
“你何错之有?”
“我为了引开谢夫人注意,将那人的玉佩丢至后山。”孩童仰起头颅,仿佛回到了前几日那个深秋雨夜。
彼时天空挂着闪电,响彻连绵雷声,触目所及之处皆是雨落成的汪洋。
“他为了找回玉佩,从山上跌下。”
鲜红的血混着雨水,从后山渊渊流下,湿了满地荒草。
“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孩童压了压黑袍上的兜帽,将自己视线与夕阳彻底隔离。
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人模样,苍白的脸,比他还要冷的手,稍高一些却同他一样瘦弱的身子。
还有他将那人从后山背下时,滴答着鲜血走过的漫长山坡。
那人嘴角牵出抹笑,将手中攥着的残缺玉佩颤颤送到他眼前。
血色自玉佩翠色最浓的边角落下,又在他额间绽开。
老者问他:“那你后悔吗?”
“……不。”
若能重来一次,他依旧会为了逃离温家,不择手段。
老者意味不明哼笑一声:“那你摆出现在这幅样子,可没意思。”
他拍了拍孩童脑袋,眯起眼睛去瞧天边褪去最后一缕夕阳,东面秋月凌空,无比皎洁。
“走罢。记住今天,务忘心魔。
“待你若干年后回到下九重,便是你与温家一刀两断之时。”
老者沐浴在月光下,神色莫辨:“也是你摆脱‘温景’之名桎梏那日。”
-
温晓从梦寐中惊醒。
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场梦境,又是第几次梦见温景。梦中情节也越来越奇怪,尽是以温景之眼,看向与温晓记忆里并不相符的故事。
而等温晓清醒后,却又渐渐忘却梦中细节。
就好像这世上还有另一个温景,他的记忆碎成一瓣瓣,又被温晓在梦中一一拾起。
或者是,这便是前世的温景。
……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今夜月明星稀,万物寂静,温晓经历一番长途奔波,本是极好入眠的。但这梦境生生扰得他散了睡意,披起衣袍点起灯,孤身踏入院外沉沉夜色。
夜风拂过,树叶簌簌,温晓定在一座偏远寂寥的院子前。
这里是温家最偏远的一处院子,谢夫人说它晦气,从几年前就驱散院子里住着的仆从,让这处落了尘,再无人烟。
这里是西苑。
是温景住了六年的地方。
温晓站在院门前,虚虚握着手,指尖触到手心那处月形印记,他才像得到力量般,“嘎吱”一声推开这生锈铁门。
院里一片凌乱,杂草绞上枯木枝干,爬到离月亮最近的位置,野花攀上窗沿,又从角落处挤出一串花苞。
温晓踏过野草,站在一扇门前。
树影昏昏,斜斜映在泛黄的墙壁上,周遭寂静无声。
温晓垂着眼帘,安静解开那道幼时觉得复杂无比的锈锁,推开眼前这扇门。
迎面扑来尘埃气味,木桌与床铺还在记忆中那个位置,但那窗门大开,涌进不少月色。
温晓一愣。
未等反应过来,角落忽然传出极轻的抽气声。
温晓定了定心神,将灯笼举至身前,“谁在那儿?”
无人回应。
温晓又上前几步,猛地拉开贴着墙壁泛霉的柜门。“哐当”一声,露出缩在柜子里满脸尴尬的两位孩童。
温昭、温蕴换上一套灰扑扑的衣裳,发丝上挂着蛛丝,面上也被灰尘画了几笔。两人抱着灵剑踩在柜底破旧衣衫上,很是狼狈地挤作一团。见到灯笼,也是下意识闭上眼睛。
“别别别抓我——是温蕴拉我来的!”
“你个混蛋!”
温蕴气得立刻睁开眼睛,刚想继续指责兄长,一抬头撞上温晓被灯火笼盖的冷颜,顿时静了下来,也没有初见面的高傲,反倒温顺得同鹌鹑一般。
温晓居高临下俯视二人,眸光从他们踩着的衣衫上掠过,又拧起眉问他们:“你们来这做什么?”
温蕴眼巴巴瞅着温晓,嘴上答得飞快:“我们睡不着,散步时迷路到这儿了。”
温晓似笑非笑瞧着她。
温蕴燥红了脸,缩起脖子,黑暗下的手悄悄掐了一把兄长,温昭这才如梦初醒接道:“对!我们迷路了!”
“我倒不知,迷路还能翻墙跑进废弃的院子里。”温晓将手中灯笼偏移,避开直照着柜门。
两小孩又缩成一团,讷讷不言。
“出来吧。”
温晓伸手去拉他们,两人乖顺地抱着剑,十分识相攀上温晓的手,跳下衣柜。
温晓最后看了眼被踩脏的衣物,面色如常关上衣柜,让那处小空间重新沉入黑色。
他这才有心思去瞅那两小花猫,他从两人身上灵剑看去,两边剑穗一红一金。他又看向两人身上与白日里明显不一的灰色衣裳,一见便知是有备而来。
他看一眼,那两孩童就瑟缩一下,倒比白日里好玩。
温晓无声叹息。
这两孩子在柳家呆得久,远离父母,相依为命,这才养成如今单纯的性子。
“温昭,”他略过眼瞳滴溜溜乱转的温蕴,问一边男孩,“说说吧,你们怎么突然想来这里?”
温昭在妹妹瞪眼下支支吾吾半天说不上来,最后眼睛一闭,义气说道:“我见这里没人,就爬进来了。”
温晓好笑地看着他们,扬了扬下巴:“温蕴,放轻松些,你兄长的手臂都被你掐红了。”
温蕴又尴尬地收回手。
“这里废弃良久,你们有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么?”
“有——喔不!没找到!我们害怕,没敢乱动!”
温晓摇头叹息:“你们身为修真者,怎能说谎呢?”
他打量眼前二人,见温蕴一面紧张地向后缩去,一面又盯着温晓不放。他对上女孩视线,对方眼底是极为澄澈的墨色,闪着星光点点,粗略扫去还有些眼熟。
像半个月前伏在他身边,执起他手的人。
温晓怔了怔,又勾起抹笑。
他竟能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人。
温晓朝温蕴伸出手,眉目温和地哄道:“蕴儿,把你找到的小玩意给我看看好吗?”
温蕴红着脸,看了眼温昭,又看着温晓的眼眸,一咬银牙,将藏在袖中的东西递给温晓,口中还硬气地说着:“那作为交换,你待会儿要告诉我刻灵符箓是哪来的。”
“自然。”
温晓接过那个用粗糙布料裹住的物件,刚入手便觉有些沉甸。他垂眸缓慢拆开,直至那块封了八年的玉佩,重新见到人间灯火。
玉佩翠色浓郁,种水胶润,精雕的祥云栩栩如生,是块不可多得的好玉。
俨然是他赠给温景的那块玉佩。
温晓沉默良久,涩着嗓子问他们:“从哪找到的?”
温蕴睁着一双水灵漂亮的大眼睛,纤手向后指去:“从床铺底下的砖块里寻到的。”
女孩邀功似的弯着眼眸,笑得十分得意:“我是不是很厉害?”
温晓笑笑:“嗯。”
他指尖摩挲着玉佩,又问:“这玉佩能送我吗?”
“啊?”温蕴顿时面色如土,她忘了自己会术法,一昧点起脚尖去够温晓的手腕,“你们大人怎么这样啊,这是我找到的,就是我的了!”
温晓失笑,向后退了一步。
“那便这样。玉佩我收下,今夜的事我也当做没发生,绝不和辛姨娘与父亲提起。此外,再随你们去我那挑几块成色更好的雕饰,如何?”
温蕴与温昭对视一眼,这才鼓腮怏怏点头:“那也行吧。”
温晓收起玉佩,他将灯笼放在木桌上,又环顾一圈小屋,问:“谁和你们谈起这个院落的?”
温昭见妹妹也没了一开始对温晓的敌意,嘴快答道:“下人们聊天时我们偷听到的!他们说,这儿就是那个去了中州的人,住过的地方。”
“下人?”
温晓蹙起眉。
温家的下人早换过一轮,府中老人要么不知道温景的事,要么知道了也是守口如瓶,怎么会这么巧,偏让这两兄妹撞上?
怕是有心人刻意为之吧。
温晓的视线跃出窗棂,朝着那片昏暗地面望去。
他莫名生出一股春寒冷意。
“我们先走吧。”
温晓敛起眸中深色,执起灯笼率先走出房门。
“这处荒废已久,夜间蚊虫也多,不宜久留。”
温蕴歪了歪脑袋,眨着眼眸拉起兄长就追出去。女孩活泼善言,凑到温晓身边就十分自来熟地拉着他衣裳,全然将这几日里娘亲的叮嘱抛之脑后,只亲热地问:“兄长,你还没说那刻灵符箓是哪来的呢。”
“从君家买来的。”
“哇!”兄妹两眼眸中染上艳羡,“君家这么厉害,这等宝物都能买卖。”
拐出西苑,月色也暗了几分。温晓又在兄妹俩叽叽喳喳声中停下脚步,他望着前方月光下悄然出现的身影,无声叹息,唤道:“柳姨娘。”
“前世兄长落在我额间的血迹,化作今生抹不去的朱砂。”
我好喜欢这种宿命感!和第八章的梦境一起,再搭配配上风合景额间越来越浓郁的红痣[爱心眼][爱心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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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那是温晓送出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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