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是古称,它如今的名字叫广安城。但因城中镜子繁多,制镜的作坊更是摆满几条街,所以人们更喜欢唤回它从前的名字。
风合景自回到车后就未有停歇,他对图千屹的离去漠不关心,反倒句句不离温晓,扰人程度远胜道边聒噪鸟雀,与先前沉默疏离的模样判若两人。
“谢兄之前有来过这吗?”
“不曾。”
温晓扶额暗叹。
他就不该招惹这人。
喋喋不休便也罢了,还非得从他口中,得来半是谎言半是认真的答案,才肯善罢甘休。
真是……闲得慌。
温晓瞥了眼对面的白巧儿,少女喝着茶水不说话也不制止,只那面上偶尔浮现无奈。
“听闻菱花城的制镜生意名动中州,甚至还向第一宗门进献过真正的“菱花城宝”。”
风合景意气的脸上一派憧憬。
“第一宗门是没指望了,若能见到菱花城其他玄妙镜子也是极好的。”
“会有机会的。”
温晓给自己续了杯茶。
喝完这一杯,他这一生都不会再碰苦味的东西。
“嗯,有机会的话谢兄也一块去看看吧。”
“我便算了,”温晓微怔,“想来这等镇城之宝,不是我能轻易见到的。”
何况他前尘往事压身,哪有闲暇分心。
他只是有些疑惑,为何风合景要“带”上他。
总不至于因几句开导,就敞开心扉把他引作知己吧?
温晓眸光再次掠过风合景,又在触及那柄灵剑时一顿。
若真如此,未免有些荒诞可笑了。
温晓闭了闭眼,只觉心口又泛冷意,不由将汤婆子搂得更紧。
“仙宴之后,谢兄有何打算?”
“加冠后应会走上仕途。”
一旁安静听了许久的白巧儿惊诧插话:“谢兄不尝试修真吗?”
温晓微微沉默,而后摇着头说道:“我资质平庸,修真于我而言遥不可及。”
白巧儿望着温晓掌心里的汤婆子,半晌开口宽慰:“以谢兄才能性情,在官场定可一帆风顺。”
风合景一脸若有所思。那双黑沉沉却也透亮的眼睛划过温晓怀中的汤婆子,再一次泛起笑意,如水波般层层推开,盈满整个眸子。
“难怪谢兄易招邪物,原是体魄孱弱。”
他忽然伸手探去,在温晓反应不及时碰触到怀中的汤婆子。他的手也好看,与温晓只隔半掌宽的距离,那细长手指透过蒙在外边的绒布,细细感受了会汤婆子的热度,又是一阵轻笑。
“不如我改日练些强身健体的丹药给谢兄试试?”
“阿景!”白巧儿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又对温晓说,“他丹道尚显生疏,谢公子不必理会。若公子需要,我也能搭桥引荐中州丹修。”
她紧紧盯着风合景,然而这个在马车外口口声声说着“谢延可疑”的人,自踏入马车起,目光便如生了根一般落到温晓身上,未有一刻偏离。
并非打量的探查目光,而是挣扎后显现的珍视与柔和。
白巧儿心头一跳,浮上不好的预感。
风合景眼底的烦躁一闪而逝,旋即又换上更为灿烂的笑颜:“师姐就是太谨慎了,我的丹药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温晓根本没工夫留意二人言语交锋,他眼中只有风合景搁在汤婆子上挨着他的指尖,几乎是以落荒而逃的速度收起汤婆子,笑意僵硬。
这太过了。
熟络到温晓难以招架。
他鲜少与人有这么近的接触,如今汤婆子沾染了他人的气息,温晓怎么拿着都觉古怪。他掂着汤婆子,却想着少年碰过的地方,想着那几根指头划出的痕迹与少年眼中残留的柔和。
他看着这些痕迹,周身似烈火灼烧,也不知是汤婆子温度太高,还是自己身上太凉。
“谢兄?”
风合景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温晓不经意般捂紧怀中之物,掀起眼帘看少年:“怎么?”
“我是问,谢兄可有服药禁忌?听闻君家也有个药房,或能在那儿淘到不错的丹药。”
白巧儿听着终于将紧锁的眉松了松。
温晓正待敷衍回话,那人又忽然凑近。有了前车之鉴,温晓几乎是下意识后仰,隔开这人的靠近。
窗外的风透过缝隙钻进车厢,风合景的长发随着动作倾倒肩前,又与先前那样扫到温晓身上,那细微的痒意几乎是瞬间顺着指尖席卷全身。
他在看自己。
温晓垂下眼帘,心底那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越发肆意蔓延。
但,似乎从白巧儿推门而入打断风合景后,这人就一直是这幅热情过度的模样了。
温晓松了松环住汤婆子的手。
定是这物事太烫,扰得他心思躁乱。
或许是一眨眼,又或许是一分两分,风合景又坐正了身子,他那极为不乖的的马尾也落回主人肩上。
“南域可真干燥,我都有些口渴了。”
白巧儿瞥他一眼,没琢磨懂这祖宗又咋了:“这茶水不错,你且尝尝。”
“好吧。”
风合景低声应了。
他没急着倒热茶,而是就着先前的冷茶喝了一口。这一口灌下,皱起眉连带着声音也垮了下去:“好苦。”
温晓扫他一眼。
“这比我幼时饿极了、强咽下的树皮还要苦涩。”
白巧儿懒得搭理这个不会品茗还反复无常的人。
于是这人又自顾自倒了冷茶,拉长气息叹了一声,强撑着夸赞:“谢兄眼光真好,这套茶具应是南窑阮家所出吧?这茶也是好茶,可惜我是个粗人,没人愿意教我品茶。”
他的声音同先前不一般,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得低落起来,也不知回忆起什么不愉快的往事。
白巧儿快坐不住了,她喝着自己杯中的茶水,却觉风合景身上的茶味比杯中更甚。
“你若喝不来茶水,我让青泽给你取些清水来。”
温晓语气平淡,他抿了一口热茶,只觉与修真者同行真是麻烦。
“哎!”眼见温晓要喊人,风合景连忙阻拦,湿漉着眼睛干巴巴地回道,“不用麻烦大家。”
“我只是想起初上中州时。”
风合景声音越说越低,他眼尾余光扫过温晓,见这人果然顿住听他说话,也就藏起笑意继续说道。
“师父领着我去向师叔们敬茶,我却失手打翻茶盏,被最严厉的秦长老罚入密室面壁。那里昏暗无光,我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下九重,面对那些如同噩梦般的‘家人’。”
白巧儿气笑了。
她握着茶杯,手劲极大。又借助着茶杯的遮掩,直接一道秘音飞进风合景耳里。
“你怎么不说,那盏茶是泼到了秦长老脸上?”
风合景耸耸肩当没听见。
温晓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是一震。
若非风合景与他记忆中那个弟弟的性情天差地别……他几乎要疑心这是同一人。
他听着风合景诉苦,又仿佛在听温景未曾出口的心声。他与那个弟弟分别太久,纵使擦肩而过,怕也形同陌路。
再次抬眼看风合景时,温晓总算减了几分警惕。
风合景也是可怜。许是因为承受过太多不公,才不得已走向另一个极端吧。
于是温晓思索片刻,还是按下风合景的瓷杯:“这茶没入你眼,是它的不是,你无需强求死物的认可。”
他径直掀开侧面纱帘,吩咐侍卫取些清甜的花茶来。
他这趟远行带了许多东西,侍从单是翻出他要的茶叶就费好一番功夫,等茶叶入碗,温水沏茶送到风合景手上时,已经清晰见到菱花城门了。
风合景坦然接过温晓递来的瓷杯,他看着温晓比瓷器还要冷白的手指,唇角微扬。
虽然他想要的不止如此,但至少也比先前的戒备强了许多,不是吗?
何况这人……
风合景又笑了笑。
当真是嘴硬心软。
极好……拿捏。
“咦?前面怎么这么空旷?”
一帘外,青泽伸长脖子轻声嘟囔。
菱花城正值盛事,按理城门外应是人头攒动,排着长龙等待查验啊。可自从离了歇脚的湖泊后,周遭人声渐渐消了,只剩枝头鸟雀异常尖锐的啼鸣。
温晓下意识偏过头,微皱起眉,望向被帘布遮挡的来时道路。
他似乎听见了极轻的水流声。
莫非是图千屹所为?
白巧儿亦是面色一凝,掀开帘子望向窗外。灌木树林映入眼帘,瞧着与平时无二。
可正因如此,才更显诡异。
“此地太“新”了。”
沉朦压低嗓音,语速极快对白巧儿说道。
她身穿淡紫色的长裙,蒙着白纱,连眼眸都有大半被厚重刘海遮掩。身上不像其他人一样挂起灵剑,只有一块碧色的山水玉佩充作装饰。
所谓的“新”,对修真者而言,便是无凡人聚散后留下的“市井气息”。
也就是说,沉朦并不觉得此地有人踏足。
“我们走错路了?”
青泽探进一个脑袋,很是紧张兮兮。
“但先前图道长说的就是这条路啊?客栈的人也说了,只有这条路直通菱花城。”
白巧儿目光锐利地扫视一圈,沉声安抚:“莫慌,我未感应到凶险气息。”
她与风合景交换了一个眼神,当即拍板:“谢兄,你让所有人都下马车,我们步行一段路。”
温晓注视着她凝重的面色,颔首:“好。”
众人有序下车,青泽正待搀扶自家少爷,却有另一人的手臂横穿进来,先一步伸到温晓身前。
青泽愣了愣,抬头撞上风合景带笑的目光,以及少爷脸上未加掩饰的错愕。
温晓指尖陷入衣袖里,他站在风中强撑着说道:“我自己来便好。”
“那可不行。”
风合景抬头看着他。
“我说过要向你好好赔罪的。”
少年的眼神又染上忧愁,声音怯怯几欲随风飘逝:“谢兄若不给我这个机会,我心里难安。”
温晓扫他一眼,无言以对。
他隐隐觉得,自己被这人拿捏住了。
他站在台阶上跟下边那人又僵持了一会,最终仍是站累了,面色几经变换,认命般将手搭上风合景伸出的手腕。
少年衣裳单薄,却不觉冷,体温透过薄薄衣袖,温温热的传到温晓指尖。
几乎是触到手腕的那一刹,一道模糊却饱含怨毒的女声,穿透了漫长的岁月,尖利地刺入温晓耳中:“你将他推下后山、害他摔断腿今后无法走路,是不是很得意?你这个该死的贱种,你就是个灾星!”
一股寒意忽地窜上温晓脊背,他猛然抬起头。
……是谁在说话?!
然而他身侧就风合景与青泽两人。风合景好奇地看着他,问他:“谢兄怎么不走了?”
温晓眼睫颤了颤,藏下莫名心悸,尝试勾起笑回应:“我没事……多半是坐久了,有些乏累。”
他见风合景眸子里又溢出笑意,定了定神,装作若无其事般又按了按风合景手腕。
然而这次什么声音都没出现。
幻听?
怎的没头没尾,跟前世细碎记忆一样。
青泽看着自家少爷被那少年修真者半扶着,两人之间隐隐形成难以插足的微妙氛围,心中一阵疑惑。
少爷……似乎对这人的靠近,不那么抗拒了?
走了一个图千屹,又来一个风合景,这究竟,是好是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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