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还早，厚重的云层半遮半掩住太阳。

日光明明并不刺眼，封瑶却仍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感。

她按着太阳穴，禁不住向后退了半步。

冰冷的手指稳稳扶住她的手臂，像条难缠的蛇，滑腻又阴冷。

“封瑶老师，你可要小心些。”

清冽嗓音意味深长，听在封瑶耳中，和宣示威胁没什么差别。

和脸色乍白的封瑶相比，尤里唇角轻轻扬起，看起来心情颇好的样子。

她甚至微微弯腰，低眸看过来，关切地询问：“你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看，需要休息一下吗？”

“不如，我先扶你过去坐着缓缓。”

贴心得过分。

封瑶略用了下力，挣脱开来，下意识地避开和尤里的接触。

大脑短暂地空白了瞬，久违的窒息感在胸腔漫开。

心脏跳得极快，每一下都像战争前的鸣鼓，厚重沉闷。她不由大口喘息了几下，才勉强从乱如麻的思绪中找到一缕清醒。

“尤里，”她近乎咬牙切齿，“你疯了。”

封瑶的声音很轻，只有离得最近的尤里才能将将听清。

女人漫不经心地挑起眉，故作不解：“什么？”

见封瑶抿唇不语，她又轻笑起来。

带着封瑶熟悉的嘲弄之意，尤里说：“没关系，封瑶老师。”

“我们……来日方长。”

深邃绿眸下波涛汹涌，暗藏着怎样复杂的情绪，封瑶不想看清。

也不敢看清。

-

那天最后，封瑶几乎是以落荒而逃的姿态逃回房间内。

惹得杨导很不高兴，质疑她的工作态度。忙得脚不沾地的经纪人甚至亲自打了个电话来，将封瑶严声训斥了顿。

只不过这些，封瑶现在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她满脑子都只有那道附骨之疽般的人影，在她以为成功逃脱后，又突然冒出来的——

尤里。

为什么，为什么身为人鱼王姬的尤里，最应该知道人鱼上岸要付出多大代价的尤里，竟然真的会追到十万八千里的陆地之上！

她究竟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脑子里被无数疑问搅成一团，像怎么也找不到头路的毛线球。

封瑶把自己缩进被子里，难以抑制的不安感遍布全身。

外面天光大亮，她却只觉得如同沉浮于寂寂黑暗之中，无形的手拉住脚踝，要将她拖拽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行！

好不容易才离开人鱼族，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里，眼看现在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封瑶绝不允许尤里再次充当破坏她人生的角色。

她微微发抖的身体逐渐镇定下来，无神的眼里也终于有了焦距。

这里不是深海，众目睽睽之下，尤里不能再那么毫无顾忌地掳走她。

不然，骄傲自信的人鱼王姬，就不会选择以什么新人演员的身份来接近她。

而尤里的顾虑，正是封瑶的机会。

她能从尤里手上逃走一次，就能逃第二次。

封瑶彻底冷静下来，不再去纠结那些没意义的事。

现在最重要的是，搞清楚尤里的目的是什么，再去想应该怎样应对尤里。

……

……

训练基地内，除了各个演员所在的公寓楼，还有一栋单独的小楼。

红砖白墙，孤零零地靠着海边。

那是女主角特有的待遇，尤里答应杨导应演的唯一要求。

今天她和封瑶算是闹了个不欢而散，训练也就没继续。

知道今天的事情后，杨导特意来找了趟尤里，又是宽慰，又是道歉。

没人能想到，威望严苛的大导演，在尤里面前竟是如此点头哈腰的姿态。

尤里侧躺在美人榻上，手支着下颌，幽眸闭着，一副没怎么听进去的样子。

事实上，她确实没在听这些废话。

等杨导自顾自说得口干舌燥，尤里才慢声开口：“够了。”

刚刚还口若悬河的男人瞬间安静如鸡，喏喏地站在一旁，等着听尤里的下一步指示。

尤里按了下眉心，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脱离深海来到这里，你真的不后悔吗？”

杨导愣了愣。

衣襟遮挡的地方，他的胸口处闪着微弱的一点磷光。

米粒大小，若是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

那是一片接近白色的鱼鳞。

人鱼族久居深海，虽然长寿，但海底能消遣的东西终究太少。总有不甘寂寞的人鱼想要上岸，化为人类的模样在世间行走。

杨导就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这样的人鱼算是背叛了本能与种族，将要付出非常昂贵的代价。

比如……再也不能回归深海。

寿命同样会大打折扣，和正常人相比也长不到哪里去。

杨导离开人鱼族已经很多年了，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会跟人鱼扯上关系。

尤其，眼前之人竟然是王姬殿下，人鱼族的下一任首领。

见到尤里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按理来说，其实杨导这类脱离本族上岸的人鱼，已经不归尤里管辖了。

但杨导还是毫不犹豫恭恭敬敬地应下了尤里的要求。

无它，只因殿下和他下一部剧的女主形象实在是太过贴合。

从来到人类世界开始，杨导就被这种掌控镜头语言的艺术深深吸引。从丝毫不通人类文化，到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位，付出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百倍努力。

所以，他把这项事业看得比生命更重要。

事实上，在此之前，原定的女主虽然口碑和演技都很好，杨导却一直不太满意。只是实在无人可用才暂定了下来。

而尤里的出现，简直就是天选女主。

他预感到，他将登上更上一层的殿堂。

杨导过了会儿才笑着回答：“殿下，当然了。”

他还是沿用了在族内对尤里的称呼，却和那时大不一样。

人鱼族寿命悠长，容貌亦是个顶个的俊俏出众。

可现在，杨导的脊背微微佝偻，头发花白，眉毛稀疏，小腹因不断应酬而挺起。

哪还看得出曾经的半点风华，只剩下再普通不过的半旬老人模样。

可他说，他不后悔。

尤里不解。

杨导又问：“那殿下呢？殿下又是为了什么，竟然会选择来到岸上的世界。”

后面那句话他声音放得很轻，更像疑惑的自言自语，但尤里还是听清了。

尤里的眸光乍然变得锐利，吐出声冷嗤。

为什么？

若不是万不得已，她又怎么会愿意离开深海，来到陌生的人类世界。

这一切，都是拜封瑶所致。

封瑶只知道灵修仪式没有按时完成，尤里会受到反噬受伤严重。

为了能够逃走，她从她身上拿到了情麟。

可她不知道，情麟出现的那一刻，说明两人之间已经落下相牵连的情缘，灵修也算提前完成了一半。

是以，阴差阳错之下，现在的情况变得如此特殊且复杂——

情缘已成，尤里只能待在封瑶身边养伤。

而封瑶，每隔一段时间也需要从尤里身上汲取释放，就像，她以为的那夜夜绮梦，其实便是两人灵识的相互交缠。

那天，尤里拼死一搏，海蛇族最终还是棋差一招。人鱼虽然损失不小，但海蛇更是元气大伤。

族内的一切事物，暂时可以由祭司帮忙代理。

最重要的，是尤里的伤势。

她花了接近两个月的时间，才重新找到了封瑶的踪迹。

只不过如今，她已经没有再将对方带回深海的能力。在岸上的时候，她每分每秒都得承受如利刃刮骨的疼痛。

况且封瑶手上还有情麟，带回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尤里的打算，就是在封瑶身边待到伤势好转。

然后……

她回深海，她在陆地，她们两人之间，再无任何瓜葛。

杨导看了眼尤里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明日？”

“继续。”

尤里轻笑，“我看她能躲到什么时候。”

-

杨导隐隐约约知道封瑶和尤里之间的纠葛，他原以为封瑶还得躲上几日，或者直接辞演。

本来都在想该怎么向封瑶施压了，没想到，第二天，封瑶自己毫无异色地来了。

封瑶起了大早，在约定时间前赶到了导演为两人准备的训练场所。

她眼儿弯弯，带着十分亲和力的笑意，看起来对昨天的事毫无芥蒂。

甚至还准备了些小礼物，送给在场的工作人员，歉声道：“昨天我状态不太好，让大家白白浪费了一天时间，真是过意不去。”

封瑶本来外形条件就好，姿态又放得低，加上精心准备的礼物，原本还对她有几分怨念的打工人立刻被哄得眉开眼笑。

尤里在一旁冷眼瞧着，心想，还是那般会惺惺作态。

“尤里。”封瑶忽然冲她莞尔一笑。

清澈双眼微弯，将她昨日的话原样奉还，“请多指教。”

有些日子没见到封瑶对她露出这般的笑容，尤里恍然了瞬。

恍惚间，她好像又听见了那人睁着湿润的眼，柔声说：“尤里，我喜欢你。”

心脏猝不及防地扯起，一闪而过的疼痛。

她眉头轻轻皱起，似是对这种反应有些不解。

来不及细究，那边的工作人员已经在叫两人的名字，让她们准备接下来的训练。

这部戏原本定位是古偶，但主角换了尤里以后，那些情情爱爱的戏份都被她皱着眉删了个七七八八。

杨导本想仗着专业角度反驳一下，但他看完改之后的剧本后，眼睛越来越亮，仿佛看到了另一条崭新的道路。

在当今的市场，其实偶像剧甜甜蜜蜜那一套，受众已经没有那么广泛了。反而是新剧本的大女主偏向，能够显得更加吸睛。

而且就这个故事本身，女主的人设就很出彩。故事背景设置是武侠，所以很大篇幅在讲江湖意气，众多角色都有很多武打戏份。

其中，以女主和女二尤其多。因此，杨导特意请了非常专业的武术指导。

武指是个三十来岁的女指导，身材高挑，眉眼英气。据说出身武学世家，在这方面相当权威，为了请她，杨导可是花了大价钱。

封瑶为昨天的事过来道歉时，她只是摆摆手，笑得爽朗：“没关系，身体不舒服休息一下是应该的！”

女人姓柯，大家都叫她柯老师。

寒暄过后，柯老师也不客气，开始指导两人的热身动作。

封瑶还好，女演员为了保持身材，日常都会进行一定力量的锻炼。

尤里看起来就有些惨不忍睹。

许是上岸时间不久，她还没完全适应双腿行走的感觉，看起来有种四肢没被驯服的美。

柯老师啧啧称奇，“长这么漂亮小姑娘，怎么四肢协调性这么差。”

“还是些基础的热身动作就这样，”她小声嘀咕，看起来有些发愁，“等会儿那些武打动作可怎么办。”

封瑶身为女明星，受过严格的表情管理训练，一般不会笑，除非实在忍不住。

难得看尤里吃瘪的模样，她掩嘴暗暗偷笑了声。

尤里耳朵灵，偏过头，视线准确无误地落在封瑶身上。

更没错过捕捉到封瑶眼里幸灾乐祸的笑意。

对上她的视线后，封瑶不以为忤，还得意地挑了下眉梢。

从来顺风顺水天之骄子的尤里，什么时候被人用这么嘲弄又嫌弃的眼神看过。

她倏忽生出几分恼意，狠狠瞪了封瑶一眼，美艳而清冷的眉眼都显得生动了几分。

该说不说，尤里不愧是深海中千年难得一出的天才。

接下来的时间，尤里很快把握了动作要领，一招一式极其标准，进步飞快，让柯老师都忍不住多夸赞了几句。

等到一天训练结束，柯老师甚至都生出了想要收徒的念头。

被尤里婉拒以后，柯老师很是可惜地摇摇头。

她转而看向一旁的封瑶。

封瑶在这方面的悟性没有尤里高，但是态度很认真。看着瘦瘦弱弱的小女孩，一点也不娇气，该怎么练就怎么练。

只不过，看封瑶的样子，也不像是想要往武学这方面发展的。

柯老师真心喜欢这两个小姑娘，结束训练以后，还盛情邀请封瑶和尤里一起去她的住所吃顿饭。

对方太过热情，封瑶不好意思，想着反正和自己的房间离得不远便答应了。

没想到，本来还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样子的尤里也跟着应下。

柯老师高高兴兴地走在前面，她习惯了大步流星地走，步伐迈得很大。两人不由地落在后面一小段距离。

封瑶和尤里中间相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此刻旁边再没有其他人，她终于轻声喊了一声：“尤里。”

不是故作不识的客气，而是以尤里熟悉的语气。

像是在人鱼族的时候一样，尾音轻轻上挑，又娇又软的。

这一声，将埋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都翻扯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答应来？”封瑶问。

又或者，她想问的是，为什么要来。

尤里目视前方，没有看她。

长发随风轻轻扬起，勾出漂亮的弧度。

她伸出纤长的手，将碎发掠到耳后。

声音依旧清冽漠然，又似乎含着一分别的情绪。

尤里说：“为了你。”

很奇怪，这句话里没有什么威胁或是嘲弄的意思。

再平淡不过的语气，脱口而出，仿佛来这一趟的目的，只是为了看望故人。

接近日落，昏黄的日光洒落在肌肤上，依旧是暖的。

不远处就是海边，隐隐约约能够听见浪潮起伏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和心脏跳动声交织在一起。

封瑶眸光一跳，不自觉地侧首，去看旁边的人。

恰好，那双熟悉的绿色长眸也望了过来。

在晕着橘色光泽的日落间，她们再次目光相接。

明明没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却好像比先前的每一刻都要离得近。

预计20章开始入v！也就是明天~感谢宝宝们支持！v后日更，会很快结束这个世界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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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人鱼的新娘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