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叶医生

这天似乎也是这样。

叶星奕坐进车里,一个字没说,连凌恒说话他也没反应,点头摇头。

凌恒没再说什么,伸手从后座上拿了一整盒甜甜圈,打开后用纸巾包着递过去了一个。

叶星奕偏过头,没接纸巾,空手把那只甜甜圈拿走了。

他出神两秒,又从凌恒那把那一整盒甜甜圈全拿过来了,放在自己腿上。

盒子里整整有九个拳头大小的甜甜圈,总共三种口味,最左边那三个包裹着一层黑巧克力,外壳上还有紫色的花纹,咬一口里面是蓝莓果酱。中间那三个黄色的沾着许许多多细细碎碎的巧克力,远看更像长条芝麻。最右边那三个是叶星奕最喜欢吃的,看似平平无奇的白色外壳上淋着巧克力酱,掰开一个,里面浓稠的巧克力酱即刻会流出来。

凌恒递过去的那个是白色的,叶星奕咬了一小口。酥皮融化在嘴里后,他接着又咬了一口,一大口,默然无话地这么吃着。不出一声。

凌恒将车开上路。

情绪在人前可以维持住,可以勉强忍住,可以只是眼眶泛红拳头攥紧,但在凌恒面前,在这个最爱自己的男人面前,叶星奕再无法伪装了。

凌恒递了纸巾过去。叶星奕手里拿着那个白色的甜甜圈,转过头,看向窗外。

他肩膀颤了颤,仿佛只是这一下的关口,情绪似乎就完全刹不住车了,喉咙里剧烈哽咽,无声地悲壮地哭着。

这时正好是晚高峰的点,车水马龙走走停停,每天都是这样。最顶的时候,一条短短两百米不到的小马路甚至可以卡大半个小时。

莘城从来不缺人。新人旧人,每天各种新鲜的人、新鲜的事物在交替更迭。无数的家庭载着希冀来到这个一线城市,又有无数家庭神色悲切地离开。有时候,莘城是残忍的。

叶星奕看着路上的悬铃木,又咬了一口甜甜圈,大口大口吃着,只是视线却清晰地模糊了。不远处的红绿灯在闪烁,光影交织扩散开,一圈一圈地晕染着。

手里白色的那个甜甜圈吃完了,叶星奕低头,又拿了一个继续往嘴里塞。一个又一个,直到整整一盒甜甜圈只剩下最后三个时,凌恒终于忍不住出声:“星奕。”

凌恒不忍,放柔声音劝:“歇一歇再吃,胃容易积食。”

等红灯的间隙,车在路口停下。

凌恒借着这空隙将已经没什么分量的空盒从叶星奕怀里拿过来,放在后排座椅上。

“今天忙不忙?”凌恒试探着说:“待会回去了你泡个热水澡,我把上周买的牛仔骨拿出来煎,黑虎虾也还有,很大很新鲜。晚上我们吃蒜蓉奶油虾,好不好?”

叶星奕点头,他将掉在裤子上的巧克力脆皮捡进嘴里,终于说:“好。”

“哥的星奕真乖,最乖了。”凌恒松了一口气,在叶星奕头上揉揉,手掌心覆在他的手背:“还想吃什么吗?跟哥说。星奕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上一天班累坏了。”

叶星奕摇头:“其他没了。”

冬天天黑得很早,这年也是。

他们现在住的房子就是叶星奕上大学时租的那个,在莘城最中心的位置,不仅距离莘大近,去任何商圈也都方便,周围全是购物中心,每走两百米就有一个,毫不夸张。不过小区里却是极其静谧的。

尽管这套房子,屋主人自己都还没来得及住进去就租给凌恒了,可以说是实打实十成全新,但毕竟装修风格不是叶星奕自己选的。凌恒一点不舍得亏待他家这个小孩,本来准备重新买一套,一切都让叶星奕自己做主、让他选最喜欢的。可架不住这小家伙实在念旧、极重感情,这套房子叶星奕住久了,既舍不得搬走,也觉得和宁云骁、简泊楼上楼下待习惯了特别满足,于是一点儿也不愿挪窝。

凌恒向来溺爱,由着这小家伙去了。

在凌恒领到第十八个月工资的时候,他交了首付,正式买下这套房子。新户口本到手的那天,这里自此真真正正成为了三人两犬的后盾。

叶老爹说什么也要把当初家里老房子卖掉的钱拿给凌恒,严肃说:“以后还有月供呢,这钱必须拿着!”

凌恒还没说服叶老爹,叶星奕也跑来添乱了。那时候他还在上大二,小崽子生怕凌恒不发愁,屁颠屁颠就捧着自己的存折跳到凌恒面前,眼睛惊人的雪亮:“爸给的你可以不收,那个钱留着给他养老,让他自己慢慢花。”

凌恒心里熨帖,结果还没熨帖上几秒,小家伙又极度认真极度执拗地说:“但我的钱你必须收,这是我去年高考的奖学金,一百万呢。这样月供压力能小点,你必须收,不然我就撒泼我就打滚!”

一眼就瞧见凌恒眼里拒绝的意思了,叶星奕瞪着他,语气加重:“你不收我现在就把它撕了!看谁横得过谁?”

凌恒一脸黑线,捞过叶星奕的腰,在小孩屁股上轻轻拍了两下,宠得不行:“你最横,你是我们家的小霸王。”

凌恒看也没看那存折一眼,笑着但态度坚决:“自己好好收着它,这一百万是我们星奕高三刻苦学习的成果,有纪念意义,哥绝对不会动也绝对不能动。”

叶星奕当时就一屁股坐地上了,他跟山大王似的赖着,盘着腿直接开嚎:“可以,那你把户口本给我,我去把我名字划了。”

叶瀚站在旁边,眼里含笑看着自己家这个闹腾又窝心的小崽子,附和一句:“对,星奕说得有道理,我们俩的名字还都在上面呢。”

凌恒被叶星奕死死抱住腿,一步也走不了。

他无奈,也蹲下了,捧着小家伙的脑袋当着叶瀚的面一连亲了好几下,温柔而不容置喙地说:“月供真的没多少,而且养家是我的活。不管以后你多大、在工作还是在上学都是这个道理,永远不会改变的。养你和爸本来就是我的义务,我有责任照顾好你们,还有星星和小黑。”

叶星奕拧着眉毛,皱着脸,不肯罢休地抓着凌恒的西裤,嘴里还在嘀咕:“哼,你就是想拿钱砸死我……”

凌恒笑着,一万个宠溺地安抚顺毛,柔声:“我们是一家人,不分彼此。”

“不分彼此那你为什么不肯收我的钱?”叶星奕坐在地上,忍不住用手肘去捣凌恒的腿,闷声:“不收叶小瀚的,连我的你也不肯收。”

“星小奕。”凌恒还是笑着:“家里平时大大小小所有事情都听你的了,现在这么芝麻大点的小事就勉强听哥一回,行不行?你也分我一点点小权力,好不好?不跟哥争了。”

凌恒总能知道怎么哄自己家这个小孩,总能将叶星奕哄得服服帖帖。

对于现在住的这套房子,除了凌恒不肯用自己的奖学金以外,叶星奕一点意见也没有,相当满意。

离家越近,看着一天一天相当熟悉的路,环贸IAPM在夜色中发着金光,浑身散发金钱的气息。等绿灯转为黄灯,叶星奕看着三三两两互相笑着催促着快步跑过去的行人,眸色发沉。他吐了一口气,神情有些凝固,眼里的湿气才消退不久。

一个中年男人推着小车过去了,车上围着一个大烤炉,仿佛只是从旁边路过,就能听到炕上香甜的地瓜和玉米噼里啪啦在响的声音,似有一股焦香。凌恒看了一眼,手握着方向盘上,转过头来:“想吃吗?”

叶星奕摇头,又把脸对着窗外,凛冽肃萧的寒风掠过,他闭上眼,眼珠在不断动,眉毛拧成了一团。

凌恒当然能感知到小家伙的情绪,他当然心疼。

手术失败了,这是叶星奕进心胸外科第一天起、他站在手术台旁,担任主刀第一天起,第二次经历过的事情。他在和自己较劲,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地和自己较劲。

天目山建了个天然温泉,于是叶瀚又去小住了,连带小黑也一块儿带走了。这天晚饭时,家里只有两人一犬在,叶星奕夹了一块牛仔骨喂给星星,眼神落在它白色的毛发上,保持这样一个动作足足两分钟,直到凌恒终于看不下去了,起身走过来,低唤:“星奕。”

头靠在凌恒宽厚结实的胸膛时,叶星奕闭上眼,任由泪无声地滑落,他的心好像也变得支离破碎。

眼泪氤氲之间,凌恒听到叶星奕声音很轻很轻:“哥,对不起……”

凌恒心里一窒,快速敛了眼色,大手在叶星奕肩上一下一下拍着:“不用说对不起,你已经做了很多了,你真的已经尽力了。”

叶星奕却摇着头,眼泪疯狂在掉,只这一瞬,他绷了一天的情绪终于彻底不受控了,剧烈哽咽:“……我没能力救她,我没救下她,哥。”

这一次,情绪比两个月前的时候还要更明显、更外露些。

凌恒明白叶星奕的执念,正是因为明白,他才更心疼,实实在在心疼:“我在,哥在呢。星奕。”

……

叶星奕从凌恒手里闷头抱了衣服进浴室,他能感知到凌恒的眼神,于是站在浴室门口,转过头来,光影打在脸上,揉了下鼻子:“没事了,我已经调整好了。”

“好,水记得开热一点。”凌恒点头:“待会洗完澡出来哥给你冲一大杯热巧克力,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和云骁小泊他们一起出去,出去散散心。”

叶星奕点了头,没说什么,进去了。

凌恒笑了笑,脸上的笑在小家伙进浴室的时候,淡了很多,只剩无边无际的心疼。

他的小孩在长大,不再是从前那个一串糖葫芦就能吃得很开心的小男孩了。小家伙在成熟在长大,可肩上的负担、压力也愈来愈重。不知是不是一件好事。

凌恒的心不断地往下沉,他抬手,在太阳穴按了按。

秋天的时候,有关瑞金医院的新闻在莘城头条上挂了将近一周,谁也没看见一位病人怎么情绪失控,又是怎么避开护士从住院部跑了出来。他跑到儿科,连着捅伤十来个年幼的小孩,叶星奕那时正好在儿科旁边的罗森便利店买饭。

凌恒赶到的时候,叶星奕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小男孩。血溅了叶星奕一脸,他看到凌恒跑着出现在视野范围的那刻,才终于尝到了后怕的滋味。凌恒更不用多说了,他喘着粗气,衬衫也乱了,勉强虚挂在身上,眼睛血红:“星奕!”

那个场景,无论第多少次想起,凌恒都会心慌,无可避免地心悸。

凌恒从冰箱拿了一大罐可可粉出来,舀了足足六勺。摄入太多糖分不好,凌恒知道,他低声:“让热巧克力来治愈安慰我的小星奕吧……”

“小家伙。”凌恒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有时候看到你长大,看到你独当一面我很高兴,很自豪,可有时候我又觉得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这时候又会希望你长不大,希望你一直是那个可以全心全意依赖我的小孩,哥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凌恒叹了一口气,许多复杂的情绪堵在胸口。

实话实说,叶星奕正式工作之后,凌恒没有一天是不后悔的,相当后悔高三报考时没有多劝小家伙两句。他心尖上的小家伙确实如十八岁那年所想,考进莘大临床医学专业,成为了人人称耀夸赞兢兢业业极其伟大的叶医生。爱他的人先是心疼,然后才是骄傲。

凌恒将玻璃杯放在桌子上,打算等叶星奕洗完澡再冲热水。他去洗了一大盒带枝蓝莓,说着:“让小家伙边洗澡边吃吧。”

工作之后,职业使然,叶星奕下了手术回来眼睛经常又疼又涩,眼药水常备在兜里滴了许多,但也还是会有点难受。为此,家里蓝莓一年四季从未断过,全是凌恒挑的最大最好的串收带枝蓝莓。

一串一串蓝莓表皮挂着厚厚一层白色果霜,圆嘟嘟的。凌恒端着洗净的蓝莓从厨房出来,低头看了它们一眼:“派你们来安慰一下星奕哥哥吧。”

“我们家小孩也长大了,现在也成为医生哥哥了。”凌恒这么想着,笑了笑。

家里浴缸很大一个,但叶星奕并不怎么经常用它,总嫌浪费水。

浴室门推开,叶星奕站在花洒下,闭着眼,任由无数股水流仰面砸在脸上。他没听见门开了。

凌恒走近两步,还没将手里的果盘放在柜子上,脸已经先完全黑了——叶星奕裹着一身寒气,冻得发颤,他被迫闷头栽进凌恒怀里,神情触动:“哥?”

“啊……”

凌恒忍了又忍,可还是实在火大,沉声:“零下四五度的天洗冷水澡?你不想好了还是不想让我好了?”

叶星奕站在花洒下,周身寒气,全身皮肤都冻红了。他伏在凌恒肩上:“哥……”

凌恒大力拧过开关,手臂尽湿,身上的衬衫也湿透了。

水珠滑过手肘淌下来,沾了水珠的巴掌重重落在叶星奕身后,凌恒训道:“洗冷水澡?再洗冷水澡!屡教不改!”

叶星奕肩膀紧绷,脚下一软,整个栽倒在他哥怀里,却也忘了求饶,只闭着眼睛,泪混着脸上的水一起滑落,埋在凌恒右肩。

“这个天气你洗冷水澡,还有没有一点脑子?”凌恒箍着叶星奕的腰,铁砂掌裹着温热的水气接二连三地落下。

凌恒怀里,他全心全意宠、全心全意疼的小家伙死死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可身体一直在抖,指骨用力到泛青。

怎么会不心疼,怎么会不明白他现在有多难受呢?

心脏方向的手术实在太耗费心神、耗费体力,叶星奕经常在手术台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起步,很多时候饭也顾不上吃,工资高不高他不关心,他念了数不胜数的医书,只为能不辜负自己这一身白大褂。

有些日子,叶星奕下了手术,脱下白大褂回到家,吃饭时手还在小幅度地抖。凌恒心疼,可无能为力。因为只要当天手术顺利,小家伙再苦再累再脏,却总是笑着望过来,两只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激动:“哥!今天患者的家属说要给我送锦旗,我真的好激动!巨无敌高兴!他们是从林北省过来的,好远好远,就是奔着咱们院心胸外科的名气过来的。我当然不能让他们失望,也不能丢我们院的脸!”凌恒也笑着,朗声:“果然是我们家叶医生,相当厉害!”

生命的脆弱,叶星奕小时候至深至痛地领会过,因而每每当他站在手术台旁边,肩上的压力与负担才会这样大。大到他有时候真的快要扛不住了,可他在极力扛着。好在,凌恒总能及时给予力量。

似乎只要手术能成功,曾经那个无肉不欢的小崽子连吃素也可以接受了,就连吃讨厌的生菜也压根不在话下。

或者这样说,只要手术成功,叶星奕完全不在乎吃什么。

连着有几台大手术的日子,叶星奕下班回来其实是没有胃口的,但比少时更加嗜甜。小孩熟睡在自己臂弯里的时候,凌恒只是克制地亲一亲他,吻一吻他,完全舍不得碰他,更何况是在床上折腾呢,两个人之间的X事从来都是相当温柔且相当溺爱的……

此时,凌恒又气又心疼,最后到底还是收了手,牢牢抱住怀里浑身湿透的小孩,咬着牙,强忍心碎:“你已经非常优秀了,星奕。你真的已经非常出色了,这才是你工作第一年,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压抑不住的一声哽咽从喉咙深处传来,叶星奕脱了力,陷在凌恒怀里,他抓着凌恒的衬衫,发白的唇在说:“今天那个小妹妹,她只有五岁,她也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她说父母带她过来已经花了很多很多钱,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就指望今天手术能成功,能活下去。我早上去寻房的时候,她塞给我一颗荔枝,她说这是她舍不得吃,是她特地留给我的,她说她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这个,她说很好吃,所以想让我也尝一尝。”

“可是下午,没过几个小时,她的氧气管是我亲手拔的。”

“我无能为力,我救不了她,就像那年没能救下妈妈一样……她会,妈妈也会失望的吧?”

凌恒的泪蜿蜒,肆意地在流淌。

叶星奕自从上大学之后,挨过军训那一劫,他的体质真的强了很多,已经相当之久没有生过病了。

叶星奕体力不支,昏昏沉沉地睡在床上,背后的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整个人宛若浸在水里,脸烧得通红滚烫,整个人冒着热气。

凌恒的手探到他短袖里面,毫不意外地再度摸了一手湿润。叶星奕睡在凌恒怀里,还像念高中时那样,脸埋在他哥的胸膛,只是这晚,呼吸很沉很沉,每每呼出的气都带着灼心的热度。

凌恒这样搂着小家伙,不知过了多久。天破晓时,叶星奕动了动,撑着凌恒的肩坐起来,凌恒连忙扶住:“星奕。”

去洗手间解决过后,叶星奕不愿再回卧室躺着了。他身体虚弱,借力靠在凌恒肩上,慢慢走到阳台,还像小时候那样,每每生病就喜欢对着家里那棵柠檬树发呆,发很久的呆。

这棵柠檬树还是当初从琓县带回来的那一棵,如今真正走过第十个年头了,根系茂盛,连年挂果。原来那个陶瓷盆早就已经容纳不下了,于是它光荣地住进了现在这口大缸。不仅常年稳定结果,而且一结就是满满一整树,恨不得每一根枝桠上都挂着黄灿灿的果子。

天快亮了,白色的晨光闯了进来。叶星奕靠着凌恒站着,怔怔地望着阳台上的这棵柠檬树。

总有一些路,一些事需要他自己熬过来,需要他自己□□过来,心也在这一次又一次的考验之中沉淀、磨炼。无可避免的,成长好像就是这样残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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