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为棺,地为椁,星月为葬

那一夜大星磊落,有二神翩若惊鸿

小少年此时正窝在一棵高大的树上偷窥。

他在这冢间渡夜,本已睡着,却被彭兮象一声惊吼惊醒。见到二人埋尸,小手便下意识地摸向怀中小马。他迷瞪地朝下望,立时两眼睁得溜圆,来了精神。

男人们脱光了衣裳。赤身**以酒浇身,酒液泼洒,那浓重地辛味充斥在林间,小少年忙警惕地捂住口鼻。两人换了衣袍,钱梨白着玄色上衣黄色下裳。彭兮象穿的则是一件暗光熠熠的赤红袍。

他将树上那面招魂幡抓在手中,脚下使力一踏,形吊影,影附形,片刻便上了一棵高耸的水杉。长幡飘荡,人立树梢。

小少年忙将身形又向暗处隐。他仰望彭兮象,见他周身闪着亮光,像月神的人间使者。

珰啷……珰啷……啷……啷……

钟罄铙钹,弹指璆锵。彭兮象面朝北方三呼而歌:

“广宇周无廓,玄幽远冥冥。

子今行蒿里,追恸响行云。

嗥——哊——魂归来兮——

离亡心亦殒,救子无所能。

听我哀以思,请讬万鬼邻。

嗥——哊——魂归来兮——

莫噬子之神,勿欺子之魂。

使子远苦厄,奉尔夜中食。

嗥——哊——魂归来兮——

四宇多凶险,他方不可托。

涕泣呼子应,安返故身息。

嗥——哊——魂归来兮——”

如此天呼地应……那挽歌声如潮水涨退,波涛浩渺,引魂所復之人。小少年倏而一阵恍惚,竟也似身饮烈酒,神魂出脱。

地面上,钱梨白已卸下尸首口中楔齿,将最后一枚玉晗塞入其中。[1]

他从墓坑中上来,迎着东方肃立,将一面沉重的面具覆在了脸上。那面具奇诡,四目金瞳,散发着凶煞的气魄,火光之中尤为狞厉可怖。

小少年倒吸一口凉气,树梢上的人已不见了。四尺白幡不知何时落在了墓坑前方。林野间响起似有若无的鼓声,缓缓的,又轻又重,像闷夏阴天里还高远着的雷。

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钱梨白身后。散着长发,赤双足,一些不知是什么鸟兽的皮毛覆着这个人的头颈。他的脸血红,眉眼由黑白之色勾勒,暗色图腾与皮肉相间,通身不祥。

小少年手上的肉干“吧嗒”掉在树上又落进草丛。那是彭兮象!

气氛变了……

山林被月光照成一派森然,漫山遍野的夜光白如一簇簇磷火在静止着燃烧,树木阵列如兵,半点风吹草动便可蓄势而起。

二人四目相接的瞬间,鼙鼓姣衣庄严舞动,用古老的步伐,咏巫谶之语超度亡人。

钱梨白背西朝东,胸前鼙鼓一振:“咚—— 咚——”

他枹一声,便舞一步。两人对峙而动,几经回合。

小少年的心揪得紧紧的。那鼓声和着虫鸣也和着他的心跳由疏及缓,由缓至疾,突地!二人振袖,鼙鼓惊,傩声呺……刹那间天地雷骇,轰轰阗阗!

钱梨白不再是钱梨白。

他是一个猎人。是一个口中傩声大喝,戮尽鬼兽的狂夫!当他跛足抵挡着临空腾起的猎物,他的身后影影绰绰,似有千百生灵在与他趋应,仿佛每一棵树、每一茎草,每一个曾在远古旷野中行祭的,或正义、或刚烈、或细腻的灵魂都重获了生机。

他们戈击四隅,驱杀四方。人!鬼!百兽率舞!

彭兮象血色的肉--体冲撞着黑夜,凶神披甲,触目生光。

这是一具爆发的躯体。猩红的袍子似作活物吞身,在熊熊火焰的映衬下,它是被捣碎的光辉包裹着的血肉之躯,进攻、厮杀、争夺,一次一次,野性被比它更为狂暴的对手所驱赶。

当猎人执起锋利的戟,游斗的凶灵却迎击而上。风刃劈刺,掠过它跃前纵后的叠影,傩声追魄,激起熊熊害身之火。天地周知它噬生呑死的天命,一啸呼喝,群冥骚动,它驱策万鬼呼啸地撞向寒光血刃,以亘古万荒之中最刚强横暴的魂灵,寻衅天地!

钱梨白四体轰然一震,执戟再刺,口中傩咒大作:

“甲作食凶,胇胃食虎,

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

揽诸食咎,伯奇食梦,

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

尾随食观,错断食兵,

穷奇、腾根共食蛊虫!”

他蹇足舞踏,锋利戈戟朝四方挥喝:

“凡使十二神追恶凶,

赫汝躯,拉汝干。

节解汝肉,抽汝肺肠,

汝不急去,后者为粮!

喝——”

他突地大喝一声,弃甲掷戈,以身饲鬼,若雷霆裂云霄,冲杀向那强悍凶灵……

“啊!!”小少年双眼紧闭,失控地发出一声惊嘶。

但那声音太微不足道了。

他只惊回了他自己。他置若现实的肉身。它既无法打扰人鬼间胶着的争斗,也无法阻挡那湍急紧凑的,隔着混沌时空、隔着生命与死亡、光明与黯淡却仍能直抵心灵的震撼。那是宇宙之实体,在一个生灵身上施与的深沉的怕,那与生俱来的敬畏!

他的心中,世界有变。

鬼夜哭,天罡应。不知何时,在愈演愈烈的鼙鼓声中大风兴起了。大地随之低咏着起奏,山风呼啸万籁鼓喝,山花烈烈,无数孔窍争相呜咽着,在一玄一绛之间他仿佛听见一曲洪钟大吕与万古凶灵的交响!

无边的天空上,一颗星辰震颤着如飞矢流过,小少年惊惶地捂住耳朵,世界没有发出巨响。

接着一颗、又一颗,浩浩汤汤,谪落伦常……

是神明吗?神明。

小少年抱紧树干,他的一张小脸上已全是泪水。他从不知天地有神,也从未遭受过超人间的感召。他,还是太小了。

那一夜大星磊落。少年见证了死亡,还有在漫山遍野的昆山夜光中,有二神翩若惊鸿。

天为棺,地为椁,星月为葬。

终于……雷声静下来了。是默默的细雨。

钱梨白喘息着摘去面具,现出汗湿的脸。他松开钳制着身下人喉咙的五指,剥去他头脸的湿发,露出两泓漆黑的眸子。那儿倒映星斗,也倒映暗涌的凡情。

凝视片刻,他起身将彭兮象从地上拉起。两人气喘吁吁,衣衫俱散,精白体魄上都带了不少的伤,黏着花草的腥辣之气。彭兮象覆了第一铲土,第二铲,第三铲……两人协力,很快土没过了尸身。

暗夜慢慢退去,马儿在树下发出惬意的轻嘶,它们饱睡了一宿。

彭兮象靠着坟头,此时才泪如雨下。

钱梨白由得他哭,抱住这钻进怀里湿透的人,像他小时候那样。

“梨白,从今往后,我再不娶妻了。”

星月归殡,天亮了。两人的伤也如黑夜隐去。

[1]楔齿:人初死,处理尸身时,需用叫做“柶”的一种像勺子的工具支撑其口齿,防止其僵闭,以便为死者饭含。

玉晗:死者口中放置的玉石。春秋时期开始代替“含饭”的一种礼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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