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不期而遇

寿宴过去已有大半个月了,立冬过后,空气中多了些寒意。

这些日子,公子允心中仍旧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明明自己一开始就只是想报答小时候的恩情,为什么沈予荞说两清的时候,自己却那么生气,每当想起那日不欢而散的场景,心中总有些空落落的感觉。

“怎么这几日公子允都闷闷不乐呀。”学堂中的公子们都看出来近日公子允有些不开心,悄悄地向公子衍打听怎么回事,公子衍只是含糊说没事,让众人别管。

“阿允,怎么啦?你再顶着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可要把大家吓坏了。”公子衍也有些担忧。

“我没事。”公子允连眼都没抬,只是盯着案上的竹简,尽管看似全神贯注,实际上一个字也没进脑中。

“你不说便算了。今日要去看芸丫头,你可别忘了啊,这可是你亲口答应她的。”

公子衍轻拍一下他的肩膀,像是无声的安慰,然后便走开,顺便把旁边说笑打闹的人一道拉走,留给公子允一点自己的空间。

屋子一下变得安静下来,风吹得地上枯黄的树叶沙沙作响。公子允抬头望向窗外,天高远而辽阔,或许自己只是因为小时候的执念就这样突然结束而感到空虚罢了,应该让一切顺其自然地过去。

今日的乡里非常热闹,因为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社祭。百姓们扛着陶瓮竹篮,浩浩荡荡走向村口的社稷坛。老槐树下垒着三尺黄土坛,坛前插着木主,褪色的布幡在秋风里哗啦啦响。主持祭祀的巫人踩着禹步绕坛,他边唱诵着祝词,便摇动这鹿骨杖,杖上的铜铃惊起槐树上的寒鸦。

“快呀,你赶紧蹲下,这样我们两个人都看不了。你让我上去看看,看完给你说。”

“可是我也想看呀。”

“你这么胖,我怎么背得动你呀,你快点呀。”

小男孩说不过小女孩,只能撇撇嘴,不情愿地蹲下,将女孩背起来。

“诶呀,怎么还看不到呢。”

奈何前面的人太高,而且是一层一层的人群,即使被背着女孩也无法看到祭祀仪式。

旁边的人越来越拥挤,左右推碰,小男孩失去了重心,身体一歪,小女孩眼看着就要掉下来。

“小心。”在两孩子着地之前幸得有人出手扶了一下。

“你们俩小孩,这样也太危险了。”穿着紫色衣裙的姑娘弯下腰说,“怎样,没受伤吧?”

“没事,谢谢姐姐。”小女孩嘟着嘴委屈地说,“唉,看来今日是看不成了。”

沈予荞见女孩失落的表情,实在不忍心,便对身旁的人说道:“望舒,那边人少一点,我们带他们过去那边吧。”

“行。”

于是两人便牵着两个小孩往人稍微少一点的一边去。

“姐姐们抱你们看一会吧,不过事先声明呀,我们抱不了多久的。”望舒道。

两小孩兴奋地点着头。于是二人一人抱着一个,俩孩子不算轻,所以两人抱得也挺吃力,抿着嘴憋着一口气。所幸在侧边位置人相对稀疏些,总算是能看到一些祭祀活动。

“好神奇呀!“两个小孩看完后相当兴奋,”太谢谢二位姐姐了,你们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行了行了,看完就赶紧回家吧,别让家人担心了。”

小女孩看看四周,着急地说:“糟了,小虎子,我们的小驴呢?”

小虎子赶紧跑到刚刚系着驴的角落看,但是连驴的影子都看不见。

他满眼通红地跑回来,“怎么办,好像不见了。”

望舒看着这量小孩着急的模样,轻声安慰道:“你们别着急,这天眼看着就要黑了,还是先回家跟家里人说一下。”

“对对对,我们先回去,说不定小驴自己回家了。”小女孩倒是很乐观。

小女孩一手拉着予荞,一手拉着望舒,“二位姐姐,今日谢谢你们了。不如等下你们在我家吃饭吧 ,我要给你们吃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哟,还天底下最好吃的,什么东西呀。”望舒笑笑说。

“我祖母做的臊子面可是一顶一的好吃呢。”小丫头一脸骄傲地说。

“被你说得我还真想尝尝了。”望舒双手捏着小女孩肉嘟嘟的脸颊。

几人就这样有说有笑地走着,谁也没想到后面有小插曲等着他们。

乡里的房子都差不多模样,房舍低矮而敦实,泥墙厚实,石瓦片压得并不齐整,却足以抵御风雨。天边被染黄后,炊烟从石瓦间袅袅升起,带着柴火和饭食的暖香,弥漫在小巷中。

“崔奶奶,我们来啦,好想你呀。”公子衍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两位公子来啦,见到两位公子,老奴真是太高兴了。”崔老奶奶赶紧出门迎接。

公子允环顾院中,角落里一如既往地堆满柴薪,檐下挂着成串的辣椒或苞谷,但没看见那个调皮的丫头片子。

“怎么不见芸丫头?”

崔奶奶答道:“哦,那小丫头跟隔壁的虎子出去看祭祀仪式了,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正说着,就看见小丫头跑进来了,看见两个大哥哥芸丫头开心极了,一把抱住公子允的大腿,“允哥哥,你来啦,我想死你了。”

公子衍见状,双手环抱胸前,佯装生气,“怎么,只想允哥哥,就不想我了?”

“都想都想。”芸丫头咧着嘴笑道,“对了,我带了两位朋友来。”

刚说完,便见虎子领着两位姑娘进门。待看清来人,公子允是又惊又喜,予荞看到对面的人也觉得很是惊讶,愣在原地,一时竟忘了行礼。

“见过奶奶,两位郎君。”还是望舒先说了,她才回过神来跟着问好。

“小丫头可以呀,还领回来两位佳人呢。”公子衍往前去迎接,“二位姑娘快快请坐。”

崔奶奶也招呼道:“对对,二位姑娘快请坐。我去厨房把菜端出来。”

这边公子允正凝视着予荞,予荞眉眼低垂,□□着自己的手帕,四人皆不说话,气氛略显尴尬。

公子衍忽然想起什么,“二位姑娘,我们之前是不是有见过。”

“我也觉得二位郎君有点眼熟。”望舒说道。

“落水郎君!”

“绿衣姑娘!”

两人异口同声道。

“是吧,荞儿,你还记得吧,上个月在丰水。”望舒低下头凑到予荞耳边问道。

“上次送礼不是挺好的吗?怎么今日跟不认识一样?”公子允用手挡住嘴,同样凑近公子衍轻声问。

公子允却默不作声,直直看着予荞,看她有何反应。

“真是有缘千里能相会呀,看来我们都很有缘分,这都还能遇上。”公子衍嘿嘿笑着,心想只能靠自己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来来,好吃的来咯。”这时崔奶奶像救星一样端着菜出来。

“真香!”望舒迫不及待吃了一口,瞬间眼睛都亮了,“这臊子面真的太好吃了。”

芸丫头骄傲地抬起下巴,“对吧,姐姐,我就说我祖母做的臊子面是一顶一的美食。”

“这丫头别乱说,我准备的都是些粗茶淡饭,各位不要介意哈。”

望舒一大口一大口吸进去,整个嘴巴都变得圆鼓鼓的,把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吃完摸着自己的小肚,满足地说,“是真的太好吃了,若是此时能喝上一杯春酒就更好了。”

公子衍一听便说:“你这小姑娘还挺会吃喝嘛。”

予荞一直安静地低着头吃着面,对面的公子允同样一声不吭。

崔奶奶也察觉到公子允心不在焉的样子,便关切问道:“公子允今天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呢?是出什么事了吗?”

“啊,没有,崔奶奶,是你的烧的菜太好吃了,我就吃入神了。”公子允马上对崔奶奶笑着。

反观望舒和公子衍两人,一点都不认生,聊起吃喝玩乐之道十分起劲,简直是一见如故。

但突然听到“公子允”三字,望舒惊得筷子都掉了一根,又惊又怕地问:“公子允?你难道是当今太傅之子周允吗?”

“在这里我们都是朋友,不用介意这些。”公子衍回答。

“好,好。”望舒尴尬笑笑,然后凑到予荞耳边,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你早就知道了?”

予荞摇摇头。自己猜过此人身份不凡,没想到居然如此尊贵。

这一晚上除了俩小孩吃得欢乐,其他人都各怀心事。

饭后,各人与崔奶奶道别,走到门外时只见一人急冲冲走过,公子允把人叫住:“蔡明,走得这么急有何事吗?”

那人连忙行了个礼,“回公子,我阿父害热病了,现下天快黑了,我得赶紧去请郎中,不然城门就关了。”

予荞一听,脱口而出:“我可以先去看看你阿父吗?”

众人皆不约而同看向予荞。

公子允便说:“让这位姑娘先去看看吧,我让高松进城找郎中。”

高松快马进城找大夫,蔡明便领着几人来到家中。

蔡父躺在床上,微闭着双眼,面色煞白,予荞走过去用手撑开其眼皮,看见蔡父眼睛通红,再摸摸额头,静静地把脉,突然蔡父口吐白沫,予荞马上用手托住他汗湿的头颅,以防他沫液堵住呼吸,又从身上拿出一方素白的绢帕,细细擦拭着那人吐出的污浊涎沫。

蔡明赶紧上前,“姑娘是公子的朋友,身份尊贵,还是让我来擦吧。”

“不碍事,我来就行。你帮忙扶住他的头吧。”予荞眉头紧蹙,并非因为厌恶,而是有些心疼担忧。

公子允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温婉柔弱的女子居然有这么一面,她那秋水般的眼眸中没有半分嫌弃和畏惧,只有纯粹的怜悯,心中的赞赏油然而生。

见蔡父不再呕吐,予荞对蔡明问道:“慢慢把他放下。请问屋里可有温水?有的话打点过来为您阿父擦拭身体,有助于散热。”

“有的,有的,我马上去拿。”

“等等,你顺便带我去厨房,我去煮点汤药。”

蔡明心想药可不敢乱用,这姑娘真的懂医治之术吗?事关自己阿爹的姓名,心生疑虑,便犹豫地看向公子允。

公子允笃定地冲他点点头,“听姑娘的。”

蔡明心领神会,便赶紧道:“那请姑娘随我来。”

在厨房,予荞让蔡明给她拿了生姜,然后就让蔡明先去给他阿父擦擦身体。公子允见只有蔡明进来了,便去厨房看看,只见予荞刚切好生姜,把生姜放进砂锅里,又倒了一碗水进去,开始生火。

“没想到你还懂这些呀。”公子允说道。

予荞因太过于专注煎药没发现背后有人,被吓了一跳,见是公子允,就定了下心神,回道:“就只会一些,让公子笑话了。”

公子允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她把药煎好,然后帮忙把药端回去回去。这蔡父擦拭了一会身体,喝了姜汤,蔡父出了一身的汗,果然体温降下了一些,人也不再发出痛苦的呻吟。

这时高松请的郎中也到了。郎中看完蔡父后,说道:“令尊乃外感风寒邪气致发热,不过我看他现下脉象平稳,似乎好很多了,我等会再开些驱寒气之药,明日煎服,多休息便会好。”

蔡明一听高兴极了连声道谢,又转过身对予荞说:“看来姑娘的法子是管用的。”

郎中拿起蔡明端着的碗闻了闻,笑着说道:“想不到姑娘还懂治疗风寒之法,不错不错。”

予荞解释说因家中大母年纪大了身体不大好,长久来照顾大母也算学了些皮毛。

见蔡父已经稳定下来,脸上也恢复血色,众人便准备离开。

“这么晚了,二位姑娘做我们的马车回去吧。”公子衍说道。

“太好了,吃得好撑,都不想走了。”望舒听到可以乘马车回去爽快答应了,予荞想拒绝都不行。

先将望舒送回家,剩下三人在马车上,公子衍左看一眼又看一眼,说自己还有事硬是半路下了车。马车里剩公子允和予荞二人,公子允正襟危坐,予荞偷偷看了一眼,想着气氛太尴尬了,说:“不知道公子也在······”

“知道又如何?”公子允打断了予荞的话,然后侧头盯着她。

予荞不知如何回答,只委屈巴巴地低着头,公子允见她这副样子,意识到自己刚才语气不好,于是轻声说道,“芸丫头是我一个叔父的女儿,早些年跟着我阿父征战沙场,在大战犬戎时牺牲了,本来是要给他们家安排仆人的,但崔奶奶不愿,便只留了一位嬷嬷照顾着,上个月答应芸丫头今天来看她的,所以我便和阿衍来了。”

公子允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今日蔡老爹的事也多谢姑娘了。其实这里的乡亲大多都是些追随我父亲征战的属下,沙场无情,刀剑无眼,在这里的人都是战时伤残的人,能活下来也是一种幸运吧。战后便把他们安排在乡里,成了一个小村子。

我阿父政务繁忙没空处理这些,所以我就多抽时间过来看看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予荞认真地听着,感觉眼前之人与自己想象的公子哥儿大有不同,也慢慢生出一丝敬意。

“打战时,投戎从军,希望保家卫国,也定想要取得战功光耀门楣,便将生死抛诸脑后,战士确实应该收到优待。当前天下初定,时局仍动荡,百姓不宁。国家兴,百姓未必安乐,国家衰,百姓皆苦。生命如浮萍飘摇,命运也不能自己把握。不知何时,这天下既能护佑一方战士安宁,亦能让四方百姓安乐。”予荞不由得感叹道。

“你这话该不是故意说与我听的吧?觉得我们上位者不作为?”公子允感觉予荞此话像是旁敲侧击。

“予荞没有此意,郎君不要误会,天下黎民皆安乐岂是一朝一夕的事,我只是看着落下残疾的士兵,又想到战争使百姓困苦,有感而发摆了。”她忙解释。

公子允转而神态严肃起来,眼中闪烁着担忧,说道:“如今,贵族大多是世袭高爵厚禄,贤能之士尚记得祖辈如何以鲜血换来的江山。祖训‘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却被很多贵族都抛诸脑后了。”

傲慢不可滋长,**不可放纵,志向不可自满,享乐不可达到极点。但人一旦轻易得到权势,久居高位,有几个能自控呢?

讲着讲着,突然四目相对,一瞬时间凝滞,眼中仅有彼此。

“公子,到了。”

予荞连忙说:“那我先告辞了。”

正准备下车,情急之下公子允一把抓住予荞的手,感到不妥立马松开,只道:“如果我们下次再遇到,可以不要假装不认识吗?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像普通朋友一样相处,‘不交不亲’说得太严重了。”

予荞看着他诚恳的样子,一点高高在上的姿态都没有,自己不答应的话,倒是显得过于迂腐了,于是羞涩地点点头。

“还有,之前没有告诉你我真实的姓名,对不起。”公子衍眼神真挚。

“嗯,我能理解,毕竟您不是一般人。”予荞微笑道。

“那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周允。”他笑得粲然。

“沈予荞。”她也笑着点头。

夜色沉静,公子允倚在房中窗前,看着半空中的明月,月光皎皎,清风徐徐,顿感愉悦,前日的烦闷一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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