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娃娃又如何!”
鱼儿双手叉腰,气得脸颊鼓鼓,“二毛,别忘了,生下你们男娃的,可都是女人!”
被指着鼻子臭骂的二毛,一脸莫名其妙地挠头,“我也没说什么啊,就是觉得当时船上那般惊悚的场面,你们女娃子见了肯定要怕得哇吱乱叫。”
和二毛一起的几个愣头青,正是渔船上被那断臂吓得抱作一团的年轻渔人。
头次跟船出海就遇上了海中异客,回来后虽犹有余悸,但被一群小伙伴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问东问西时,他们心中又不免感到沾沾自得,一时忘形便开始自我膨胀。
眼见好兄弟二毛受了委屈,立马有人挺身而出,“是啊,你们是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凶险,说出来都怕吓着你们!”
其中有个小胖子夸张地挥着手臂比划,“这么长一截断臂,不知道在海里泡了多长的时间,外头的皮肤完全脱落,烂得软塌塌,惨白惨白的,看着就瘆人。”
“根本就没眼看!可我们哥几个是一点没犯怵,二毛尤其勇敢,第一个上手拆渔网,刚要将断臂拿出来,结果它竟然动了......”
“......大工不愧是咱们兄弟几个脚最快的,啪嚓一脚就将那断臂给踢飞了去,大工你来——”小胖子正想呼引伙伴出来表演一下,结果没找到人,挠了挠头,“算了,还是说回那异客吧。”
“你们是不知道,好家伙啊,它的掌心甚至还长了一张小脸,一边我们龇牙咧嘴,一边呼风唤雨......”
小胖子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渔船上的惊险奇遇,唬得在场所有人都一愣一愣的,连鱼儿这样的小钢炮,都被他的故事给吸住了全部心神。
人群里忽而响起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你手,碰到那断臂了?”
肩膀被人从后头拍了一下,二毛吓了一跳,转头见是一个陌生姑娘来搭话,黑黝黝的方脸霎时浮上两团红晕,他正想回答,身边的鱼儿猛然一声大喝。
“云丫,你这个乌鸦嘴!看见渔船又是空载而归,你是不是就高兴了,什么好事都让你唱衰了!”
看见不远处心事重重的云丫,鱼儿先发制人把人喝住,接着一把撸起袖子,“今儿我定要抽烂你的大嘴巴,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来乱说话!”
云丫刚从人群里挤出来,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就见鱼儿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翻了个白眼,她一脸的不以为意,余光扫到站在鱼儿身后的三枚,她的眼睛陡然一亮,“哈”了一声,转头对着祠堂门口挤挤挨挨的人群大喊:“翠花婶子!”
“呔!”
气势汹汹的鱼儿闻言,一脸的气急败坏,“咱俩掐架,你喊我娘作甚!”
云丫并不理她,双手放在嘴边作呼喊状:“那个姓序的山里人来啦!”
——
鱼儿神情微妙,望着三枚不疾不徐抬脚跨过祠堂门槛的背影,心底莫名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涩。
“咱们小渔村近百年来,允许进入祠堂的女性,除了老太君,她是第二个。”
同样一脸复杂的云丫,语气不善,“还是个外人。”
听了她的话,鱼儿低头看了看几步前那三寸六分的过门石,再环顾一圈身边的婶娘姐妹们,突然感觉胸腔里有某种不明的情绪,正欲喷涌而出。
“被拦在门外的,全是女人......”
......
其实三枚并没有被允许进入祠堂,她只是听见好像有人在找自己,又见原本堵得严严实实的人群,“刷”的一下变出了一条五尺宽的通道,就像为了她而专门让开的。
于是她身随心动,在万众瞩目下,走上了那条十来步长的通道。
又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前,跨过了小渔村只有男人才有资格跨过的高门槛。
最后在所有人都惊愕不已的目光中,名堂正道地进了议事堂。
她的姿态太过坦荡大方,以至于给了人错觉——她的行为是被允许的。
他乱归他乱,不知众人乱作一团的心理活动,三枚自巍然如山,神色自若地开始打量起了堂内环境。
议事堂内光线略显昏暗,在庄重肃穆的气氛中,三枚的目光从左到右逡了一圈,又从左右或站或坐的男人们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视线落到高坐太师椅的老族长身上。
一老一少,一坐一站,当犀利睿智的老眼,与平和澄净的杏眸对上的瞬间,无声的交锋就此展开。
两人有来有往犹如刀光剑影的气势对决,一时间竟是旗鼓相当、难分胜负。
堂里落针可闻,其他人被老少二人强大的气场压得大气不敢出,俱都屏声静气,心里希望有人能开口打破如此令人窒息的气氛。
良久后,老族长率先耷拉下眼皮,“窦氏道你,自称姓序,从山里来,是吗?”
三枚眉尾一挑,“在下,确乎来自山门序家。”
佝偻的身子往椅背一靠,老族长的声音不怒自威:“就你一个人?”
感受到了他态度里的不以为意,三枚小脑袋歪了歪,双手背到身后,神色自若:“就在下一人。”
老族长左眼眼皮猛然一跳,一阵令人难安的静默过后。
他声音冷沉地道:“山门的,管得了海里的异客?”
三枚不答反问:“何来‘管’字一说?”
扫了眼高悬堂中,刻着“宗功祖德”金光闪闪四字的厚重匾额,她看着一直不拿正眼瞧人的老头儿。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是三岁小儿便懂的道理。”
“承蒙神佑眷顾,我们山门序家得有天赋,深知人鬼殊途。之所以走上寻尸化怨之道,也只为尽我所长,将一些游走人间、迷惘不知归途的孤魂野鬼引上正道,让其魂归故里罢了。”
少女声音清脆悦耳,语调徐徐。
老族长却觉得她话中有话,十分刺耳。
脸色骤然一沉,没想到自己试探的一句话,却换来对方阴阳怪气的说教,自三枚无视礼法擅进祠堂而积聚在他胸腔里的怒火。
“小小年纪,竟——”
疾言厉色的呵斥,在望见三枚杏眼里投射出来的真挚诚恳眼神时,戛然而止。
喉头一哽,瞬间意识到自己差点因这小丫头的几句话而失态的老头儿,忽而叹笑一声,暗忖自己果然是老了,堵在心头的气火也跟着叹没了。
老头儿稍一放松,堂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也跟着松弛了起来。
他状似不经意地对着王阿有点了点头,尔后疲惫地合上了老眼。
身为村长的王阿有方才开口,“茫茫大海,请问阁下如何寻那异客?”
他也不敢小觑三枚,因而说话时便用上了尊称。
第一次被人称呼为“阁下”的三枚,愣了一瞬,耳朵忍不住动了动,感觉还挺顺耳。
本不欲多言的她压了压嘴角,大方地透了点口风:“它不远千里将我请来,便无需我去寻觅。”
只要自己踏上那片海域,那截断臂自会现身。
此话一处,顿时满堂哗然,原本心里有些排斥警惕的渔民,突然就对三枚肃然起敬了起来。
“那......”
王阿有欲言又止,眼神朝老族长瞟了一眼又一眼,随后才道:“需要我等,做些什么吗?”
三枚只是笑笑,背在身后的手举到腹前,从宽大的长袖里掏出一只破碗,“老人家,应是知道规矩的。”
众人闻言,又不约而同看向老族长。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的老族长,闻言也不睁眼,只搭在太师椅把手上的食指微曲,轻轻地点了一点。
王阿有立即会意,对着身后的壮年招手:“栓子。”
在人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栓子虽面露惊诧,飞快瞄了三枚一眼后,一点不敢耽搁,出了议事堂后便开始疾跑,不消半刻便回来了。
他将捧在手中的绸布交给王阿有,退下的时候忍不住又往三枚的方向瞄了一眼。
东西是拿来了,但要怎么做,王阿有却是不明所以。
“把东西拿出来,放下即可。”
不知何时又睁开了双眼的老族长,对着三枚手中的破碗指了指。
王阿有依言将绸布打开,拿出包裹在里头的黄灿灿的金元宝,小心翼翼地放到碗里。
三枚眉头挑了挑,心里咋舌:“竟,如此舍得。”
将堂内众人目瞪口呆的神情尽收眼底,她特别心安理得地将碗重又收回了袖中。
“啊!”刚想转身的三枚突然想到什么,伸出一根食指,“在下还需一条渔船。”
“不行!”
坐在老族长右手边又一垂暮老汉,闻言直接拍案而起,“女人怎么能进海呢!更别说上渔船!”
不同地方的渔民,都有各自不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禁忌。
比如出海船只上不能有女子,比如吃饭的筷子不能平放在碗上,还比如搬东西时,绝对不能说“翻过来”......
小渔村的禁忌尤其多,除了上头所提及的,还有一条——女人不能进海,甚至连船都不能登上!
“女人要犯晦气的,冒犯到海龙王,一个海浪随时就能把船掀翻,到时带累了我们后面出海的渔船怎么办!”
“渔船不能给!你个小女娃也不许进海!”
“怎么总有女人想要进海,一点不自量力!”
他的话直白也难听,挤在一群妇女中间的几个年轻女孩,听完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舒服的感觉。
“哦,可否请您具体说说,女人怎么晦气了?”
老汉沉脸:“女人□□流经血,血腥污糟,不吉利。”
三枚:“哦,女人污糟,那你们这些从女人□□生出来的男人,就那么干净?”
“还是说,你们跟那西天取经的猴儿一般,都是石头里蹦出来,无父也无母?”
“竖子,无状!”
老汉被三枚轻飘飘几句话气成了河豚,颤抖着手怒指着三枚。
三枚却笑得淡然,状若不以为意,又点了点头,“啊!那看来你重孙的右脚,也是不要了。”
老汉的重孙,便是早先胖子在门口吹嘘时提及的大工。
在场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大工自那日后便一直高烧不醒,现今那脚已是开始腐烂了。
“你!”
被戳中软肋的老汉,顿时勃然,被老族长扫了一眼后,气焰瞬间萎靡。
他颓然跌坐回圈椅里,“可......这是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啊......”
活人定的规矩,到头来反被规矩框束,简直糊涂!
三枚摇了摇头,顿觉索然,便欲离去。
“规矩可以遵守,自然也能打破,端看你的心中,孰轻孰重。”
直到此刻,从未正眼认真看过三枚的老族长,才终于开始抬眼打量起了她。
但三枚早已转身,只留给了他一个背影。
小小的身影,明明看起来瘦瘦弱弱,却挺拔如松,如山之岿然。
就在她快要跨门而出的时候,老族长忽而道:“异客你带走,我那侄孙的腿,亦不能废!”
就在堂内人以为不会得到回应,气氛又开始低沉下来的时候,三枚清脆的声音,自祠堂之外,随风悠悠飘了进来。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摘自《阴符经·上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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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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