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皎,海风清凉。
三枚随着轻轻荡漾的波流,在一望无际的漆黑海面上,飘啊飘啊飘。
就在她耐心快要耗尽,开始感到头晕恶心的时候,徐徐前进的竹筏,突然停了下来。
呼呼的风声,哗哗的水流,三枚盘腿坐在竹筏上,视线紧盯漆黑海面上的一汪明月。
风平浪静,竹筏稳稳地停在海面上。
忍着眩晕,长袖轻轻一展,藏在袖中的瓷碗从臂上滑落掌心,碗里盛着一枚沉甸甸的金元宝。
三枚端着瓷碗的手伸长,将碗口朝下,碗里的金元宝似乎粘牢在了碗底,并不受重力的影响向下掉落。
碗沿触及海面之时,隐约响起“噔”的一声,细微又沉闷。
站立在木箱子上的八耳见状,豆豆眼霎时瞪得如刀尖般犀利,振翅一挥,眨眼便落在了三枚的肩上。
像一名出色的站岗士兵,八耳神情警惕,小脑袋顶上的紫色单冠,居然能灵活自由地呈360°旋转。
远处水中明月随着微风徐徐漾起波纹,三枚手中破旧瓷碗的碗口恰好倒扣于海面之上,她的手腕,随着水面起伏的节奏跟着缓缓摇动。
停滞不前的竹筏,向着圆月熠熠生辉的方向,又开始慢慢滑动了起来。
夜风拂过脸庞,穿透云层,穿过海水,带着三枚渐渐靠近静躺着的月亮。
当碗沿随着波动,进入闪着星星点点光圈的范围,腕上蓦然感到一阵阻力,好像将她往外推。
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天上月亮的倒影,三枚轻微摆动了一下长臂,又圆又亮的海中月,倏尔被搅动了宁静,像受惊的小鹿一样,倏的一下,散成了细碎的片块。
发着暖黄光晕的片块,很快又凝聚成了新的一轮圆月,三枚趁机将瓷碗一倾斜,飞快地舀了一下海水。
碗里的金元宝“咚”的一声沉入了海里,取而代之的,是一碗寒凉却发着光的海水。
仔细一瞧,她竟是将圆月给捞进了碗里。
“咯!”
八耳忽而低叫了一声,在静谧而空旷的海夜里,激起了一声声的回音。
三枚高举手中瓷碗,对着天上镰刀般的弯月轻轻一摇,碗中的圆月蓦然一震,开始晃动不止。
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安静了下来。
再看碗底,圆月已是消失不见,沉在底下的,是一块用木头雕刻的老虎。
眉头微蹙,三枚将瓷碗放到木箱子上,接着便开始抱手静等。
结果半个时辰过去了,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安静如死水,别说是断臂了,连风也不见半粒。
“啊!”
三枚忽而拍了一下大腿,“差点忘了,海里的断臂只有一抹残魂。”
残魂没有人的意识,简单的召唤仪式,根本让它从深海里出来。
真是让这恼人的汪洋大海给绕晕了。
将木箱子上的破碗放到竹筏上,三枚反手一挥,手中霎时多出了三根细香,凑到嘴边轻轻一吹,便将香给点燃了。
“咯!”
随着八耳一声低叫,三枚将手中的细香环着碗沿顺时针绕了一圈,嘴里念了几句咒语,最后往海水里一插。
细香不倒也不沉,居然就那么立在了水面上,燃起的烟顺着海风,徐徐地弥散开去。
过了一会儿,平静的海面开始泛起了层层涟漪,温和的微风也逐渐猛烈了起来。
三枚轻笑一声,“终于来了。”
话音刚落,眼前一花,竹筏忽而猛地一震,海底像是有什么东西,自下而上重重地推着水流。
“啪嗒!”
一个黑影从海里一跃而起。
又“啪嗒”一声,重重落回水里,漾起了猛烈的海浪,须臾往水面上一探头,用力拍打着海水朝三枚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
坐在竹筏上的三枚身子僵了一下,手臂上的寒毛根根竖起,脸上面无表情,长袖下的手缓缓摸到竹筏两边,紧紧地抓住最边上的竹竿。
随着剧烈起伏的海浪,载着三枚的竹筏颠簸如斗,她咬着牙,将系在腕上红绳的五铢钱咬在嘴里,上半身慢慢趴伏下来。
八耳一边敬业地警惕四周,一边从三枚的肩上悄悄地往上踩,生怕翻涌的潮水会将自己淹湿。
“大人!”
快如闪电的黑影,突然开口,阴森森的语调,犹如恶鬼锁魂般渗人。
“大人呀~~”
一个巨大的海浪拍上了竹筏,三枚迎面被呛了个正着,本能地闭眼屏住呼吸,就在她以为即将翻落入海的瞬间,一只泡胀得发白发烂的手臂,忽而从海里伸了出来,一巴掌拍在了竹筏上。
“呼!”
三枚将灌了满嘴的咸涩海水吐掉,先前咬在嘴里的五铢钱也一并吐了出来。
她还死死地趴在竹筏上,一时不敢大意,等到海面恢复平静,她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抬头就对上了一只巴掌,巴掌里头五官俱全,神情怪异。
赫然就是三枚当日梦中一晃而过的断臂鬼脸。
“咳......咳!”
三枚:“差点呛死我了。”
死死扒着三枚后衣领的八耳,也跟着死里逃生般大吼一声:“咯!”
谁说不是呢!
简直吓死只鸡!
“说吧,姓甚名谁,有何冤屈,又有什么执念,一并说来,别废话!”
突然就没了耐性的三枚,口气不是很好。
八耳比她还要暴躁,“咯咯咕!”张嘴就要啄那断臂。
吓得那断臂往水里一缩,没一会儿就从竹筏的另一边冒头,小心翼翼地爬了上来。
三枚理了理衣襟,伸手一捞,就将漂浮在水上的瓷碗捞到了手里,里头的木头雕块还牢牢地粘在碗底。
寒凉的海风,迎面吹来,三枚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见那断臂掌心里的五官朝自己龇牙咧嘴,就是不说话的样子,佯装凶狠地道:“快说!不然我走了啊。”
“嘻嘻。”断臂发出一声憨憨的傻笑。
三枚捂着额头,有些头痛,看它那痴傻的模样,猜想残留在断臂上的魂魄并不是主魂里的一部分。
“啧,这可有点难搞了啊。”
像哄小孩一样,三枚哄它:“你看,你长得这么可爱,想必名字一定看好听极了,乖,告诉我你叫什么,来自哪里?”
“嘻嘻。”
又是一声傻笑,像个不知世事的小孩儿。
插在海里的三根细香眼看就要燃烬,三枚正愁要该从哪里入手的时候,一开始就被她安置在竹筏一端的木箱子,忽然发出“砰”地一声。
像是打开了某个机关,与高挂在空中的月亮相对的一面木板,徐徐展了开来,翻盖一样直接翻到了后面,露出了木箱子里的全貌。
一尊泛着桐油光泽、由深棕色鸡翅木雕琢而成的精致小棺椁,安静地躺在木箱子里,散发着淡淡的中草药味。
小棺椁的盖子中央,放着一只仅两指宽的紫铜色铃铛。
小巧的铃铛嗡嗡,发出阵阵沉闷的响声。
三枚头更疼了,额角青筋直跳,她捏了捏鼻梁,“小梦铃啊,这亡灵傻不愣登,连名儿都还没透漏一点儿,你就把家门大敞,也太好说话了吧。”
铃铛叮咚,慢慢地移下了棺椁,没了重物压着,棺椁上的盖子“咣当”一声,紧跟在铃铛的后头。
“行吧行吧,随你们的便。”
三枚也不作多劝,比起探究眼前的断臂残魂的来龙去脉,她更想早点离开这片令她胃部翻江倒海、恶心想吐的深海。
“你、”忍过一阵眩晕,三枚指着还在跟八耳挤眉弄眼的断臂,“给你三秒,是跟我走,还是怎么着——”
话还没说话,眼前划过一抹残影,就见那截断臂以疾风闪电的迅速窜进了木箱子,眨眼就挤进了棺椁里。
三枚:......
“你不是听不懂人话吗?!”
断臂掌心一握,畸形的五官死死地躲在拳头里,还转成了手背对着三枚。
“当啷。”
铃铛再响,左右晃了晃,又慢悠悠地朝小棺椁上移动。
“哐当!”
棺盖一合,紫铜铃铛回到了原位,稳稳地立在棺椁之上,平展在竹筏上的木板徐徐腾空而起,缓缓地合了起来。
几息之间,重又恢复成原先那个严丝合缝的木箱子。
“去!”
将头上的八耳挥走,三枚缓缓地坐了起来。
“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走呢?”
断臂不开口,无法得知它的归所,苍茫大地,想找到它的尸首,犹如大海捞针。
难道真要跑到京都,去蹲守那个大理寺少卿?
“当啷。”
木箱子里发出一声闷响。
三枚侧目望去,就见素面无纹的箱板上,渗起一点一点的血红印记。
眧——州——
“眧州?”
正欲再问,细香恰好在这时燃烬,香灰垂落入水的瞬间,风云骤变。
原本随风安静地泛着波纹的海水,霎时变得汹涌澎湃了起来,想狂暴的野兽,掀起巨大的海浪,重重地从天上砸了下来,像是要撕碎一切。
突变就在瞬间,三枚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凭借本能,紧紧地抓着竹筏,死死地趴着,祈祷身下的竹筏能顺利渡过第一个巨浪。
海浪咆哮,越卷越高,耳边不断闯进震耳欲聋的轰鸣,五官仿佛被咸涩的海水浸透。
眼见起伏如山的巨浪就要将自己给吞噬,三枚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头顶的奔腾的漩涡。
大自然的威力果然可怕!
那翻卷的漩涡砸落三枚头顶的瞬间,她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全身仿佛失去了所有感觉,只有淡淡的麻痹感,紧接着便是火热的灼痛感。
周围昏天暗地全是浪花乱溅,海浪咆哮,狂风呼啸,三枚头晕眼花,结结实实地喝了好几口海水,拧着一股劲儿,把竹筏扒得死紧,就是不松手。
有一两次,她被去而复返的浪水给翻了过去,整个后背都淹没进了海里,双手双脚还是死死地夹住竹筏不放。
又一个巨浪来袭,竹筏“咔嚓”一声,自中间裂成了两半,三枚的脑袋重又露出了水面。
木箱子在水面上飘飘晃晃,机灵的八耳利爪直接刺破了进去,嘴里叼着破瓷碗,咕噜噜的豆豆眼满是惊恐。
它看着三枚,想要嚎叫哭喊,却碍于嘴里有东西而不敢张口,只能泪眼婆娑地看着三枚。
雨水后浑身乏力的三枚,迷迷糊糊的,好似看见远处居然驶过来一条渔船,还有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声。
三枚想要张嘴呼救,又一次被巨浪翻落水底。
这一次,手里的竹筏彻底碎掉。
她终于,溺水了。
脑中浮现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若是能得救,干完这一当她就回山,以后一定听爹爹的劝,再也不一意孤行了。
——
“我是被小渔村那几个小毛孩给救了的。”
二毛最后偷偷潜入了纪老姑的旧宅,从小院杏花树下挖出了一把钥匙,将她家锁在海岸边小仓里的小船给开了出来。
云丫掌帆控制方向,力大无穷的王小花摇大橹,二毛摇舵橹,被二毛从梦乡里强行拽醒的小胖子划头桨,眼神好的鱼儿则负责警戒,顺便在海夜里找寻三枚的身影。
三枚睁眼的时候,几个小姑娘抱着自己哭得稀里哗啦,二毛和那个小胖子同样眼圈通红,小脸一片惨白兮兮。
侧过头,就见一身狼狈的八耳,平躺在木箱子上恹恹转着自己的豆豆眼,像是思考什么了不得的人生大事,嘴里还咬着自己的瓷碗。
当时三枚的心里,不知为何痒痒的,像是有一阵暖流窜过,带起了麻麻的酸感。
三枚杏眸里满是感慨:“死里逃生后的余韵,真是......”
真是什么,她至今都无法用言语表达出当时内心的复杂感受。
将手边破烂的昏黄纯色油纸伞轻轻朝陆衎的面前一推,三枚嘴角噙着微笑。
“这把伞,才是薛婉茹失踪当日,从家里带走的油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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