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陆在野,还有邢安然,从小认识,因为我们几乎是同一时间进入青山学院求学,接受授衣出师亦是在同一天。”
镜湖水在小坂妹的控制下,依旧呈现出一幅水面无波的静谧。
二毛从小渔村开出来的小渔船,真如之夜所说,已经修补完善,能够继续在水上行驶了。
此时天将亮不亮,晨风微凉,三枚站在小渔船的船头,正凝神注视着水面。
身后忽然传来裴元的声音,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虽然心里不是很想理他,但又对年少时的陆衎有些好奇。
于是三枚故作漫不经心地道:“那又怎样?”
她说完便转回头,像是一点都不好奇一样,继续观察着静谧的镜湖水,一双耳朵却竖得尖尖的。
三枚知道,以裴元的性格,自己若是这般冷淡的态度,势必会激发裴元的逆反心理。
自己想要听的话,不用多问,裴元肯定会追在自己后头,叭叭继续说下去的。
果然,三枚才刚转头,后头立马传来裴元折扇扇得呼呼作响的声音,接着是他咬牙切齿的嘀咕声:“你个小三枚!”
运了运气,裴元将心头的火气往下压了压,心想:不气不气,气死自己没人替!
他顺了顺自己胸膛,将手中的折扇嚯地一收,又气势十足地哗啦一展,轻轻地扇了起来。
“你就不想知道,陆在野以前是怎么样的?”
三枚抿了抿嘴,没吭声。
裴元却眼尖地捕捉到了她侧脸飞快地皱了一下。
从这几天的观察,他发现三枚只要口是心非了、或者撒谎不说实话的时候,她的小脸就会习惯性地皱一下。
嘴角一哼,裴元:就知道你拒绝不了一切有关陆在野的话题。
他故意慢悠悠地道:“我们学院有个规矩,山长为门下顺利出师的学子授衣时,还会给每人赐字。”
三枚挑眉,终于舍得将脸转向裴元:“赐字?”
“对。”裴元将折扇一收,盘对坐下,道:“一字戒言。”
“只给字,不注释,让学子们自己感悟去。”
三枚也跟着盘腿,坐到了他对面,一手撑着下巴,道:“陆衎也收到了?”
裴元:“当然,我和邢安然也收到了。”
“邢安然的老师,原本给他取的表字为单字‘然’,后来山长赐字‘安’,然后他们师徒二人也不知道怎么叽歪的,直接把字给放在了自己的名字里,合成了‘安然’。”
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裴元道:“我后来猜啊,估计是邢安然的老师深知自己徒儿是个猪脑袋,怕他转头就忘,干脆直接给叫成他的名字。”
简直用心良苦。
“哦,是吗?”还没听见自己想听的,三枚回应得有些敷衍。
但对裴元来说足够了,他点头:“肯定是这样的。”
“那陆衎呢?”以防他将重点放错,三枚只好自己将话题拉回来,主动问出自己感兴趣的。
她杏眸亮晶晶地看着裴元,问:“他收到的是哪一个字?”
裴元没有直接回答三枚的问题,他玩儿似的转着手中的折扇,“陆在野是我们青山书院开门收徒以来,最特殊的一个学子,因为他从山长的手里,不止收到了一个字。”
“哦,你快说说。”三枚听得眼睛一亮,催促地道。
裴元龇了下牙,心想终于吊起你小子的胃口了,面上却严肃地道:“猴急啥!且听便是。”
“我们青山学子接受山长授衣之前,还需进行最后一场考试,名曰授衣之试,只有夺下守关老师手中的旗帜,方能顺利出师。”
授衣试上,对招的陆衎和守关的老师攻守相较,你来我往对招精彩斐然。
然而却在下一秒,风云突变,対试氛围骤然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双方杀招频出,互不相让。
裴元后来听邢安然的转述,猜想可能是因为守关老师刻意刁难这个据说是学院最为优秀的学子,屡屡挑衅就为了逼出陆衎的杀招。
没想到还真让那个守关老师给逼出来了,但却想不到自己差点被陆衎一剑刺穿心脏。
“陆在野仿佛打红了眼,守关老师被打得连连后退,他却不懂点到而止,反而步步紧逼,利剑刺向守关老师心脏的时候,观试现场所有人,都以为陆衎会不顾一切置其死地。”
陆衎却不知为何,从癫狂中一下子就惊醒过来,手中的利剑转了个方向,刺向了守关老师抓在手中的旗帜。
火红的旗帜被深深地刺进地下,陆衎一言不发,弃剑离席而走。
裴元:“他们一甲的守关老师废了一只手,我们全院所有人都觉得陆衎这辈子是别想出师了,没想到山长了解情况后,却是没甚反应。”
“陆在野如期出席了授衣式,山长也为他授衣了,只不过将原先写给陆在野的字,重换了一个。”
三枚眼睛瞪得老大,仿佛冒着火光,两只耳朵一动一动的。
陆衎,果然是个厉害的!
等半天见裴元突然不说了,一双桃花眼半眯着,也不知道神都跑哪儿去了。
屈指用力敲了敲船板,三枚蹙眉看着裴元问道:“换之前是什么字?后来又改成了哪个?”
裴元放眼望向远方淡淡的发着微光的鱼肚白,授衣那天好像也是这般天将大亮的清晨,空气冷飕飕的,风刮得人脸颊生疼。
他扭头看向后头陆衎所在的大船,淡声道:“缘。”
“随缘的缘,缘由的缘,命运丝线的缘。”
缘?
三枚蹙眉,撑着下巴的手挠了挠脖子,接着又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授衣时,山长将那个缘字撕了,当场提笔写了另一个字。”
“啧。”三枚不耐烦,感觉裴元也太轴了,说话怎么总是吐一句吞一句的,“你就不能痛快点?”
“还是说,你根本就不知道,你们山长后来又给陆衎题了哪个字?”
“我——”裴元被三枚的激将法激得满脸通红,用力锤了下船板,接着陡然泄气,底气不足地道:“我,确实不知。”
“但是,”他抬手示意三枚稍安勿躁,“听说有人看见了,还跟邢安然那厮提了一嘴。”
“可邢安然是个死脑筋啊,他听过就忘,一会儿说是个‘守’字,一会儿又说是个‘收’字。”裴元现在提起这茬还是愤愤不平,就跟有人专门在他心尖上挠痒痒似的,就是得不到正确答案。
他为此辗转反侧了好几个晚上。
“我好奇啊,搞不明白根本就睡不着!结果邢安然倒好,睡得比谁都香!”
裴元:“后来我也不让他纠结到底是哪个字了,只问他是谁跟说的,结果他也记不得了!他说他天生记不得人脸!”
气得他差点七窍升天!
恨不得将邢正的脑袋撕扒开的裴元,气完陡然冷静了下来。
他看着三枚,突然有些志得意满地道:“但我觉得吧,不管是守或者收,我都能理解到山长的深意。”
“毕竟我脑袋好使啊。”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道:“你看啊,陆在野单名一个‘衎’,是为刚直之意,而在野,又有放荡不羁、不受约束的意思。”
因为后来再见到陆在野的时候,他的手中居然学人盘起佛珠,身上还总带着一股淡淡的檀香,跟裴元太奶总爱念经祈福时专爱燃的香味道差不多。
“就跟邢安然将字改进名字里一样,陆在野拿着佛珠,时刻谨记收敛心性,守住理智,山长的深意,必是让他不要像野草荆棘一般,太外放、太肆意生长了。”
裴元说着,突然特别认真地看着三枚,低声道:“毕竟,陆在野他这人,从小就野上了天。”
三枚蹙眉,听裴元神秘兮兮地问:“你知道,陆在野为什么会送到离家千万里的青山书院吗?”
三枚眨了眨眼,心想我怎么可能知道!
但她还是特别配合裴元,道:“为什么?”
裴元嘴角歪起一个邪笑:“都城当时有个三代单传的二世祖,平日招猫逗狗、不学无术,总爱点招惹是非。”
“但他耍狠斗恶也只是在他们的圈子里,后来也不知道是真酒劲上头了呢,还是借酒装疯故意为之,竟然不知死活跑到西城福仙居,当着陆在野的面儿,调戏他那貌美如花的嫡亲阿姐。”
“啧!肯定故意的!”三枚不用想也能猜出真相,有色心却怂人胆的贱-货,“陆衎应该狠狠教训了那人一顿吧?”
“何止是教训!”裴元一拍大腿,“听说过奄奄一息这个成语吗?”
“那货被抬到太医院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有气出没气进的状态了。”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裴元的眼睛一动不动、紧紧地注视着三枚。
他说:“而陆在野当时,不过九岁孩童而已。”
陆衎活阎王的绰号,便是自那之后出现的。
“你说,这样一个暴戾、凶残、赶尽杀绝狠厉性格之人,是不是特别可怕?”
三枚眨了眨眼,突然问道:“那人死了吗?”
裴元:“没有。”
“所以陆衎被送到了青山学院?”她又问。
裴元点头:“将他独身放逐在外,及冠前不许踏进都城半步,这是上头亲口给他下的惩戒。”
“这样啊。”三枚听完,挠了挠头,歪着脑袋看着船板,半晌没有说话。
实在看不出她在想什么,裴元忍不住重复问道:“怎么样,你是不是也觉得陆在野特别可怕呀?”
三枚耸耸肩,“还好吧。”
“那么,”裴元双手撑着船板,上身向三枚倾斜了一点点,“听了我的话之后,你是怎么看待陆在野这个人的?”
“这个嘛,”三枚抠抠下巴,噘着嘴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撩起眼皮看了裴元一眼,故意装傻:“我不知道。”
裴元:“不知道?你心里就没点想法?”
“什么想法不想法的,”三枚转过头,故意看着湖面,“我都不知道你跟我说这么多是要干什么。”
“我又不好奇。”
敢情刚才听得眼睛发亮、穷追不舍的不是你一样!
裴元前倾的身子慢慢坐正,眯着眼睛,悠悠地问:“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
三枚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我就告诉你,”见侧对着自己的小三枚,竖起了耳朵,裴元坏笑一声,突然对着她的耳朵大喝道:“就是为了告诉你,必须负责把陆在野丢失的佛珠找到!”
“毕竟,当时他是为了救你这个因为落水哭哭啼啼、趴在他身上不放的旱鸭子,才落水把佛珠搞丢的!”
不把佛珠找回来,谁招架得住他这个阴晴不定的活阎王!
三枚嚯地转头,瞪他:“我劝你好好跟我说话,毕竟,你现在可是只身一人,就站在你最嫌弃不已的小渔船上。”
裴元不防她突然发难,侧头一看,二毛那死小孩居然对着自己举起了船桨,威胁地晃了晃。
不用看,他也知道这船上的几个臭小孩,包括那个见风使舵的小坂妹,一定是站在三枚那边的。
“你们这是想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我一介孤家寡人?”
三枚耸肩,“不服啊,你打我啊!”
“你!”裴元气得折扇一抬,真就要打下去。
这时候,两人身后突然传来小坂妹的声音:“那个......”
吵架被蓦然打断,两人猛然转头,异口同声不满地吼道:“作甚?”
小坂妹身子一颤,弱弱地伸手往边上一指:“我们蛇族的水尾寨,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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