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事情说复杂也不算如何复杂。
蛇族人豢养水蛇是传统。
如同海上人信奉海龙王,他们水上蛇族,则坚信蛟龙之说。
而蛟龙的前身,有人传说乃蛇蟒。
起初蛇族什么种类的水蛇都有人养,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开始专挑毒蛇。
后来,为了能让毒蛇忠心耿耿听从自己驱使,蛇族人更是从自己的身上取血,每日都用鲜血喂养它们。
久而久之,豢养的毒蛇就成了蛇族人拿捏在手的武器。
然而万事万物都讲究一个物极必反。
这样诚心精贵养大的毒蛇,攻击性和护主意识虽然很强,但是有个致命的缺点——毒杀敌人一击毙命的毒液,一旦得到释放,它也必将被反噬而亡。
而且无论人还是蛇,还都不能远离水域生活。
因此不到万不得已,蛇族人轻易不会让自己豢养的毒蛇露面。
但这样的缺点,只局限于普通的蛇族人,若毒蛇的主人是双胞胎的话,又另有说法。
蛇族的双胎,被认为是异体同心的存在,所以只能共有一条水蛇,而且不用鲜血喂养,也能令其屈服听令。
重点是,双胎不管男女,俱都拥有继承水鬼的天赋。
蛇族的水鬼能够操控蛇尾圆雕,能够在任何水域,翻手覆雨吞没一切,并且还能驱使所有的蛇类为己用,不管那蛇认没认主。
孟庄虽然也是水鬼,但他和小屋子一样,驱使蛇蟒的能力仿佛与生俱来,然而却无法操控蛇尾圆雕。
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蛇族被水都陆民打压得犹如过街老鼠,不仅无法随意上岸,而且还卑微得连贱民都不如,但又从来不曾奋起反抗的原由之一。
当初弑兄夺位的孟庄无法操控蛇尾圆雕,又怕被族人发现自己的罪行,图穷匕见之下,与的心狠手辣的石春华一拍即合,偷走了封印在云顶山的邪术**。
两人还共同谋划了将镇山神玉玺拽下神坛的计划。
因为他们,打算自己造神。
于是,可怜的玉娘不仅被她们意外身亡,死后浑身的鲜血还被抽了个干净。
两个被利欲熏心的恶魔,勾结后生下了石芸娘。
在石芸娘还未满月的时候,孟庄和石春华就将她身上的血给换了。
犹如板桥三娘子的故事那般,将人变成了驴,实际上人被困在了驴皮里,石芸娘却是被换了血。
然而只填注了一小部分从玉娘身上抽下来的鲜血,石芸娘便受不住,差点暴毙而亡。
结果显而易见,换了血的石芸娘却是个连赝品都算不上的废物,被当做了弃子驱离。
以至于石芸娘后来生下了薛婉茹,也从来没入过石春华的眼。
眼看蛇族日复一日衰败,孟庄和石春华打算分道扬镳的时候,小坂妹和小屋子出世了。
蛇族近五十年来唯一对双生,竟成了两人破釜沉舟的最后稻草。
若是成功,那么他们的手中,就将拥有能够同时操控蛇尾圆雕和虎头木雕的人。
凭空造神,梦想指日可待。
于是还不足满月的两个丫头,俱都被孟庄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血。
据三枚的观察,小屋子那丫头,应该早就知道了,甚至利用这一点,私下里偷偷拿身上的鲜血,喂养那条叫做榆次的水虺巨蟒。
恶,就是恶,不分男女老少。
被刻意放纵、利欲滋养的恶,令人遍体生寒的同时,更多的是一种难言的悲哀。
三枚摇了摇头,觉得千万人心,千万复杂,直叫人头疼难解。
视线里终于出现了兰哥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小坂妹的身影,三枚有些出神地望着洞口的方向。
“善恶两面,这世上存在着极致的恶,也有令人心生不忍的善。”
看着小坂妹,三枚扭头看了玉玺一眼,忽而轻声细语地道:“我想,你应该也受够了吧。”
“整天躲在黑咕隆咚的洞穴里,躺在寒冷彻骨的冰床上,睁着眼眼一天一天熬日子的逃避行为,是时候结束了吧。”
三枚的声音很轻很轻,说出口的话,犹如飘絮一般,一字一顿都飘入了玉玺的耳朵里。
垂眸不语的玉玺,浑身一颤,再抬眼时,眼前已经没了她的人影。
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瘦瘦、一脸心虚的兰哥,和他手里扶着的、仿佛随时就要昏厥的孱弱小坂妹。
明明处在生命里最为旺盛蓬勃、最为天真纯粹的年纪,站在黑乎乎的洞穴里的两人,垂头丧气的模样,像极了风吹雨打过后,焉了吧唧、即将凋零枯萎的野花野草。
“唉。”无声地叹了一口长长的浊气,玉玺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五十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埋怨和懊悔。
埋怨在她之前的镇山神,为何要为水上蛇族赐下蛇尾圆雕,滋养了他们的野心和**。
而自己,更不该应了蛇族人的苦苦哀求,帮他们将毁坏了的蛇尾圆雕修复完好。
早知道啊早知道......
世上没有后悔药。
“罢了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
三枚背着锁魂箱往外走,与兰哥和小坂妹二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衣袖突然被人一扯。
她侧头一看,就见兰哥苦着一张脸,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一般,看着三枚一副“你这就走了?那我俩怎么办”的无助表情。
再看小脸苍白的小坂妹,眼里也同样流露着惊慌无措。
被两人的表情逗乐,三枚心里觉得好笑,但也没再多说什么,扯回自己的袖子,小手一挥,特别潇洒地走了。
留下兰哥和小坂妹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确认三枚不会再回头后,两人才又硬着头皮往前走。
听见身后的一轻一重、越走越远的脚步声,三枚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拐过洞口的时候,余光瞥见小坂妹缓缓地跪到了地上,也只轻轻挑了挑眉,便毫不犹如地收回了视线。
小坂妹面无血色,浑身发颤,低着头不敢直视冰床上的人。
须臾,她像是终于下了决心,将一直戴在头上的虎头蛇尾小长簪,轻轻地从蒲桃髻上抽了出来,连同一直藏在袖中的蛇尾圆雕,和紧紧握在手上的小木棍,一并举过头顶。
小手向前一递,小坂妹道:“小女孟慧,以水尾寨蛇族第七十二代水鬼之身,特来向镇山神请罪。”
——
三枚撑着一口气,终于从黑黝黝的洞府里走了出来。
陡然被外头又亮又刺眼的阳光照到,三枚顿时一阵头晕眼花,本能地闭上了眼睛,抬手遮在额前,一直挺拔的身板忽而向前一弯。
她现在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走路连脚都抬不起来了,只能拖着地,慢腾腾往前挪。
“哎哟哟,这弯腰驼背、有气无力的颓丧样儿,还是本世子从前认识的小三枚么?”边上突然裴元传来怪腔怪调的声音。
三枚不用转头也能想象得出来,此刻挂在他脸上的表情,有多贱兮兮。
懒得搭理他,三枚现在只想找个干净也安静的地儿,好好睡他个三天三夜!
“嘿,你个小三枚,还不理人!”裴元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子就追上了三枚。
大手直接往三枚肩上一拍,他小声道:“你可别好的不学,尽学陆在野那傲慢不搭理人的臭毛病!”
肩上突然受重,本来就摇摇欲坠的三枚,肩膀一歪,差点没被裴元给拍得踉跄倒地。
裴元见状,桃花眼一瞪,指着三枚大声道:“呔!”
“你居然连邢安然碰瓷的招儿,也给拿下了!你——”
三枚咬着牙,转头瞪他:“关你屁事!”
“好你个小三枚,竟然说脏话!小心我跟陆在野告状。”
三枚翻了个大白眼,“你爱说说去呗。”
“正好我也跟陆衎说说,之前你背地里竟然对他的评价是暴戾、凶残、赶尽杀绝狠厉性格之人!”
记性居然这么好!
竟将自己之前说过的话,记得一清二楚、一字不差!
被倒打一耙、反将一军的裴元,喉头一哽,一边左顾右盼,生怕被人听见,一边颤抖着手指着三枚,小小声道:“好你个过河拆桥的小三枚,竟然如此没有道义!”
“咱俩私下里说的话,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了,你这是要置我于死地啊!”
三枚哼了一声:“是你先拿人威胁我的。”
自己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
“你——”裴元张口欲言,余光敏锐地瞄到了前方拐角处的一抹赭红色的身影,立马闭口不言。
他双唇紧抿,快速上前一步,背对着拐角,朝满脸倦色的三枚使了个眼色,最后用手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接着便撒腿跑了。
经过陆衎身边的时候,裴元讨好地笑了笑,飞快地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陆在野啊,你悠着点啊,小三枚看着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
陆衎一顿:怎么又心情不好了?难道在洞府里被欺负了?
裴元却是在心里腹诽道:若是看见你还摆着这样一张冷漠冰山脸,小三枚看了不定心情更糟!
到时候真把人吓跑了,到哪里说理去。
陆衎被他说得眉头一拧,吓得裴元像老鼠一样,嗖一下就弹开了。
“以我过来人的经验啊,先哄着,啊,把人哄到手了再说。”他一边说一边挥手,“我就不陪你了啊,我先撤,你加油哦。”
真是,什么话都往外冒!一点正经样儿没有!
陆衎看着裴元越窜越远的背影,恨不得给他狠狠踹上一脚。
深呼吸一口气,他平复了下心情,忽而眉头又是一拧,陆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时有些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面对三枚才好。
毕竟,之前在水上分开的时候,三枚貌似心情不是很愉快的样子。
陆衎顿在原地,开始思考起了裴元的话,一边调整着脸上的神情,一边努力回忆裴元以前用来哄骗小姑娘的话术。
“陆衎。”身后突然传来三枚有气无力的声音。
不知怎的,陆衎脑海里忽而浮现出几个时辰前,三枚毫无预兆流着鼻血的样子,心尖一颤,他立马转身回头。
就见三枚小眼一翻,缓缓向后倒去。
“我要——”倒了。
陆衎瞳孔蓦然瞪大,三枚的话还没说完,他一个箭步就将人抱在了怀里。
“你、怎么了?”
他好像被吓到了,连声音都在发颤。
三枚倒在陆衎坚实的怀抱里,半睁半闭的杏眸里,模模糊糊好像倒映着陆衎满脸惊慌失措的样子,于是她努力抬手,软绵绵地拍了拍陆衎的脸。
“没事没事,”她缓缓闭上眼睛,轻声呢喃道:“我就是累了,睡一觉就好。”
“睡一觉就好,你别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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