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牛的王大爷,身上半裹着一件棕黑色的大棉袄,头上戴着一顶破斗笠,瘦小的身子蜷缩在车辕座上,眼睛半睁不睁,打着盹儿。
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手里的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在大青牛的脊背上,下手不重,挨在牛身上,像是在给它挠痒痒。
大青牛情绪稳定,脑袋一甩一甩的,没有脱缰,也不急躁。
它的宽厚的脊背,时不时被大爷不轻不重抽一下,也只鼻头呼哧着热气,没有发什么脾气,慢吞吞地按照自己的节奏,不疾不徐地向前行进着。
大青牛不骄不躁的样子,看起来十分令人安心。
睡迷糊了的王大爷,偶尔睁开眼睛,往身后瞥上一眼,无声地打了个哈欠,感受到牛车仍在不紧不慢地走着,重又闭上了老眼。
这几日被关在牢房里,可吓坏他了。
虽然大牢里的狱吏们个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也不是很好说话,但幸好没有怎么为难和折磨他。
身体基本没受什么苦,可王大爷他精神遭了大罪啊。
他整日整夜担惊受怕,就怕一个错眼就被拉出去砍了头,只能睁着眼睛,熬啊熬......
终于让他熬出了头,之前搭过一次他的牛车的小姑娘,居然来救他了。
还带着那个传说中的大理寺少卿。
“哎哟,哎哟啊!”
王大爷现在在睡梦里,又是激动得泪流满面。
“噔!”
牛车下的轱辘滚过石块,咯噔一下,惊醒了打盹的王大爷。
他眯着眼睛,见外头一切平安无事,便又困倦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等他再次睁眼的时候,发现牛车却是停在了岔路口。
天上淅沥沥的小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
明明已经入春许久,风却仍似冰块般寒凉。
伸了个懒腰,大爷余光瞥见自己脱手掉在一边的牛鞭,知道是自己忘记挥鞭,那大青牛犯了牛劲,不挨鞭子便不肯前进了。
“小东西,怎的比驴还倔呢!”
捡起鞭子,抬手刚要挥上一鞭子,电光火石间,大爷脑子里闪过一道白光,吓得他飞快向后转头。
原本靠坐在车板上三枚,不见了。
他赶紧爬到板车上,掀开团成一团的被子,没人!
“坏了,该不是又翻沟里去了!”
王大爷手忙脚乱就要跳下车,忽然耳朵里传进了几声极轻的“咯吱咯吱”声,听起来很像自己那老伴儿,每次入睡后总爱磨牙的声音。
他循着声音望去,发现靠在车板的角落阴影处,有什么东西一起一伏。
眯着眼睛,王大爷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只通体乌黑的稚鸡,正躺在一个木箱子上呼呼大睡。
“吁!”大爷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抹了抹额上并不存在的汗水,心说差点就破了自个儿半月就翻了两次车的记录了呢。
“奇怪,车没翻,三枚那闺女,哪儿去了?”
——
大青牛没再把人甩翻,三枚也没在沟里躺着,而是盘腿就地坐在道边的大石头上,身子倚着车轱辘,双眼紧闭。
她左右手各抓了一张大肉饼,左咬一口,右啃一下,嘴巴塞得鼓鼓胀胀,吃得满嘴油汪汪,又一脸气呼呼的样子。
搞得大爷也不知道她是在打坐修炼呢,还是在闭目假寐,或者是梦游了呢。
“闺女?”王大爷想了想,小心翼翼地从车上下来,小声呼唤道。
三枚闻言,眯开左眼,对着大爷挑了下眉:“嗯?”
王大爷拍了拍“哞哞叫”身后的大青牛,指着车厢,道:“咋不坐车里吃?还暖和一点。”
手背抵了抵额头,三枚摇头,含糊不清地道:“闷。”
闷得她大脑有些缺氧,迟钝得转不过弯来。
“哦,长时间在车里颠簸着,是会闷一点。”
王大爷见三枚又闭上了眼睛,想了想道:“那你先歇着,我也给我家大壮喂点吃的去。”
大青牛这几日没他在身边照料,都饿瘦了。
三枚哇呜又啃了一大口肉饼,听见王大爷的话,眼也不睁开,只抬手挥了挥。
泥泞的地面,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走一步踢踏一下,越走越远。
等到耳边除了徐徐的风声外,只剩自己咀嚼的声音了,三枚才缓缓地睁开了杏眸。
她的眉头轻蹙,抬头望着有些灰蒙蒙的天空。
“干嘛呢?”
三枚对着天空,喃喃自语,“三翻四次的,怎么不敲梦铃呢?”
是的,三枚又被拽进了幻梦。
梦里的一切场景,跟在水都里的那一次,一模一样。
全是雾茫茫的一片,除了风声和那浅浅的吟唱片段,再没有发出其他任何声响。
不同的是,这次三枚在梦里走动时,没有再看见那串大小不一的脚印,而且在她想要结束梦境的时候,很顺利地就回到了现实。
没有任何拉扯,也没有铃声响起,仿佛她只是做了一个特别寻常的梦。
三枚直觉没那么简单,却一时想不出到底为何。
难不成是在跟她耍花招?
“啧,想得头疼。”
眉头轻蹙,三枚将手里的肉饼一股脑塞进嘴里,狠狠地嚼着,“不想了,顺其自然吧。”
自己还要忙着将锁魂箱里的怨魂入土安葬,没工夫纠结一个谜团一样的幻梦。
掏出干净的帕子,擦擦嘴巴,稍微整理了一下情绪,三枚拍拍手站了起来。
“等什么时候敲响我家的梦铃了,再说也不迟。”
——
半年后。
一辆行驶在崎岖山路上的马车上。
“真能忍啊,真能忍!”
裴元气呼呼地,手中折扇拍得噼里啪啦直响,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里,仿佛升腾着熊熊怒火。
“陆在野,你是真能忍!”
他指着坐在车厢另一边,气定神闲奋笔疾书的陆衎,咬牙切齿地道:“我说你当初表现得那样云淡风轻,敢情你是将兄弟都蒙在鼓里了!”
眧州送走小三枚后,邢正也挥别了他们,独自返回州府当差,裴元便也同陆衎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本来裴元还在心里暗自感慨:能叫铁树开花,小三枚已经很厉害了,但时过境迁,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江山美人,走上仕途的男人,只要稍微有点抱负和野心,怎么可能为了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就割舍下自己的无量前途呢?
高岭之巅陆在野,也不过尔尔。
然而,他的奢华宝盖大马车还没开出眧州的地界呢,陆衎就开始不对劲了。
他先是下笔越来越快,力道越来越重,接着身上气压越来越低。
明明面无表情,仿佛不动如山,裴元却觉得陆衎瞬间冷若冰霜,肆无忌惮地释放着暴雪一样的冻人寒意。
整个车厢霎时弥漫着森冷的空气,冻得裴元牙齿直打颤。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就生起了闷气?”
小三枚走了,邢正也不在身边,自己也还沉浸在离别的伤感中,也没人吵闹惹他不悦啊!
果然阴晴不定陆在野,脾气说来就来!
臭德行不改,以后看谁要你!
电光火石间,暗自腹诽的裴元突然灵光一闪,抬眸确认了一遍,桃花眼瞬间就眯了起来。
“啧啧,原来如此!”
情感世界开窍晚,情窦还未完全开放,就夭折于半途,这是刚反应过来,开始伤心难过了啊。
心里偷笑的裴元,笑着笑着,心里莫名就涌起了一股同情怜悯的情绪:可怜的陆在野,后知后觉体味到情场失意的滋味了。
后劲和反应虽然大了点,但也合情合理。
所以回京途中,总是张扬又招摇的裴元,难得地没有闹什么幺蛾子,安安静静陪在陆衎的身边。
他甚至在回京后,还主动地为陆衎挡掉了许许多多烦人的糟心事,包括长曜郡主之类的不安分的莺莺燕燕。
这半年来,裴元亲眼见证陆衎是如何不要命地各种查案办案,忙得整个人几乎都扎根在了大理寺里,就连出了名的拼命三郎大理寺卿,见了他都要头疼地绕道而行。
裴元一度觉得,陆衎这样将自己忙转成陀螺一样,就是为了忘掉小三枚,是他自己的一种疗愈轻伤的方式。
“没想到啊,没想到,一切不过是你障眼法,为了能偷偷离京去寻小三枚汇合而作的掩护!”
枉他这半年来,又是小心翼翼赔笑脸,又是各种放低身段装傻卖乖,就想让陆在野这厮开心点,别一不小心就想不开。
“你居然还想偷偷撇下我,太过分了!”裴元气得狂拍桌,故意扰得陆衎写不了字。
听他絮絮叨叨吵了半个时辰,愤愤不平的情绪是一点没平复,反而越说越气,现在又开始还敢拍桌叫嚣,陆衎却一点不跟他计较。
只轻轻扫了裴元一眼,陆衎见他气得面红耳赤的,也不过一笑而过,索性将笔一丢,身子懒洋洋地向后一靠,缓缓地闭上眼睛,开始闭目养神了起来。
自己这样无理取闹,胡搅蛮缠,陆在野居然视若无睹,仿佛一点没放在心上,一点不生气,甚至嘴角还挂着那抹自然的淡淡笑意。
还说没有猫腻!
侯在一边的之夜,见状默默地收拾起了桌上的东西,见裴元又要念叨自家大人,忍不住蹙眉。
“裴世子误会了,我家大人此次出京,是为奉旨查办悬案,并非为了一己之私。”
“放屁!”
终于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唱独角戏了,裴元整个借题发挥,气得折扇往边上一扔,“你们骗得了别人,骗不来我!”
“就他陆在野此刻眼角眉梢都盈满惬意而欢愉的笑意,除了在水都的时候,我就从没见过一次!”
若非自己不放心追上来瞄了一眼,差点就跟都城里的人一样被骗了!
“我告诉你陆在野,我的直觉和五感是最准,一次也没有错过,你肯定跟小三枚约好了,你别想瞒着我偷偷出去玩耍。”
“嘶,我们真是去查案的。”躲在角落里装鸵鸟的邢正,弱弱地说道。
“你闭嘴!”裴元抬脚就是一踹,“你最该挨喷!我说大理寺为何突然将你调遣进京,破格让你进了大理寺,原来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邢正哭笑不得:“简直冤枉啊,我是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起初他是真的以为此番出城,就是为了二十年前的一出未解悬案而去,直到他也看见了陆衎脸上一闪而过的笑容。
但他不觉得陆衎是那种公私不分,以查案为借口满足自己私欲的昏君。
“等着瞧,他肯定会去见小三枚的!”
裴元笃定地道,气哼哼地推开了车窗,“说不定,咱们此刻就在通往与小三枚会面的路上。”
情绪得到了充分的释放,上一秒还气怒交加,裴元转过头时,嘴角却不自觉地往上一翘。
“行了,闹上这么一顿,陆在野他们这下肯定心虚加愧疚,轻易不能将自己丢下不管了。”
他趴在车窗上,心情随着窗外拂过的微风一般,轻飘飘的,简直乐不可支。
“咦?”
安静了没一会儿的车厢,忽而又响起了裴元的声音。
“我怕不是刚才情绪太过激动,产生了错觉?”他用力揉了揉桃花眼,转头看着闭眼假寐的陆衎道。
“不然的话,刚刚一晃而过的悬崖边,我怎么会看见小三枚挂在上面,一副要掉不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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