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衎抓着三枚的手,金疮药不要钱一样,时不时撒上一点,观察着她的脸色,见她一皱眉,便小心放到嘴边吹了吹。
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三枚的声音,他抬眸,就见一双杏眸,正亮晶晶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陆衎对她微微一笑,问道。
三枚眨眨眼,把自己的手抽回来,问他:“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一心两用的陆衎,看了自己落空的手一眼,轻咳一声,再抬眼看向三枚的时候,面色从容地道:“白老太藏着掖着的事,叫你一语戳破了,又摔旱烟杆甩脸色了?”
“哼。”
确定陆衎有在认真听她说话,而不是心不在焉只顾玩着她的手指,三枚睨了他一眼,便轻轻放过了。
“我又不怕她,摔摔打打损失的又不是我的东西。”三枚两手一摊,一脸无所谓地道。
陆衎轻笑,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三枚的手,“所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三枚摇头:“没什么。”
木清梅离家逃跑之后,黑山寨开始实行限行令,不管寨内寨外,进出一律都要接受严格搜查,这样的情况,长达一年之久。
“老族长逝世了,独断专行、酷爱铁血手腕的领导人倒下了,上位继任的新族长,是如今还建在的木府老太爷,也就是木清梅的亲爹。”
提起这位新任族长的时候,白老太的眼底瞬时浮现过一抹轻嘲。
“可能是为了挽回点口碑,或者是想收买点人心吧,木老太爷升任族长后,也没作甚大变动,只是将限行令放开了,寨子又回到了之前悠闲平和的状态。”
“说来他也没实质性地做出什么大贡献,仅此就俘获了寨子里的大批人心,屁股底下的位置,莫名其妙地就坐稳了。”
而且一坐,就是五十多年。
“阿梅小姐,就是在限行令放开的半年后,回到了黑山寨。”
白老太回忆着那天的情景,絮絮叨叨地说着,三枚听得有些昏昏欲睡,直到......
“阿梅小姐说她那一年里,只是出了黑山寨,却也没能下山,而是带着贴身的丫鬟,一直生活在山林里。”
一个锦衣玉食的大家闺秀,带着同样弱质的小丫鬟,两人一样的手无缚鸡之力,居然能够在荒无人烟的山林里,坚持生活一年?
三枚不相信,除非有人暗中相助。
但她并没有多问,只是对白老太提到的黑渊有些好奇。
“我们黑山寨每年万谷节都要进山酬拜,壮年们扛着三牲五果六畜,一一摆放在黑渊之前,跪拜祈福后留在悬崖边。第二日浓雾散尽、朝阳东升之时,你再看那悬崖边,所有的食物都不翼而飞。”
“这说明黑渊收下了,来年也将继续庇佑于黑山寨。”
白老太重新抓起桌上的旱烟杆,拿到嘴边,一瞥眼就看见上头的裂痕,忽然就没了兴致,又放了下来。
“阿梅小姐说她要下山,但下山的道儿都有木府的人守着,她走不了。所以她打算沿着黑渊的崖道儿走,那次回来,就是为了远远看她娘亲和许妈妈一眼,走的时候记起了我,便也来上了这么一趟。”
她说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心中无限感慨似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阿梅小姐啊,就是这样重感情的好人儿啊。”
三枚:“后来呢?”
“后来啊,”白老太半眯着眼,轻轻摇了摇头,“后来,我就再没听过阿梅小姐的消息了。”
“木府老太太三年前也去世了,听说阿梅小姐离开后,她便搬进了小姐的院子里,一直等着有朝一日,能再见小姐一面。”白老太抹了下微湿的眼角,“许妈妈第二年,也跟着走了。”
偌大的木府,始终如一等着阿梅小姐的家人,都走了。
如今黑山寨,除了白老太,估计没有人还惦记着木清梅了。
——
陆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将三枚的小手重新牵到了大掌上,“问出来了吗,你好奇的事?”
三枚点头,扒着棺椁往底下一看,“木清梅,应该是死在了这个所谓的黑渊里。”
陆衎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想着自己疾驰来寻人时,曾经路过一大片坟包墓地。
“那她算是死在了自己的故土,为什么三翻四次要拖着你进入幻梦?而且还都能够成功。”
问题一出口,还没等三枚回答,陆衎皱了下眉,冷声道:“之前听你说,你和八耳是为了给锁魂箱里,最后一个冤魂送魂,才来的黑山寨。”
“是它捣的鬼?”虽然是疑问句,但他却满脸的笃定。
三枚闻言,眼尾一挑,心想: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敏锐。
这也说明,自己在讲故事的时候,陆衎是有认真在聆听的。
想到这里,三枚心情大好,身体坐直,朝陆衎的位置挪了挪,她敲了敲身下的棺椁,“木清梅逃跑时,身边还跟着一个丫鬟。”
“我和八耳最后送的冤魂,就是这小丫鬟的。”
陆衎看着主动靠近自己的三枚,唇线微扬,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角。
尽管自己也猜到了这一点,但他还是装得一脸疑惑,看着三枚低声道:“是吗?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果然这话一出,三枚高高地昂起头颅,屁=股又往前挪了挪,一脸得意地道:“嗨,其实也没那么复杂,你听我跟你说啊。”
——
幻梦确实与锁魂箱里的冤魂有关。
那天白老太与三枚说完木府的一些人事物后,不知怎么,也没继续追问三枚为何提起木清梅,后面居然还让她留宿了。
白阿丑被关在云阁里的佛堂思过,三枚晚上便睡在了她的闺房里。
白天在黑山寨里闲逛了一圈,大致跟她在幻梦里的所见差不多,她甚至连木府都没去,直接就回了白老太的家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暮色降临,三枚又美美地饱餐了一顿,回房后,关起门便审起了锁魂箱里的冤魂。
那冤魂也是个没胆的,被三枚一个剑指,就从棺椁里拽了出来。
根本不用怎么威吓,自己把自己吓得没了胆,浑身哆嗦,稀里哗啦便全都交代了出来。
小丫鬟叫巧儿,是木府专门从一众丫鬟里挑选出来,给木清梅做玩伴和贴身丫鬟的。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身份地位虽是主仆,但却情同姐妹。
木清梅被关在云阁之后,巧儿也一并被送了进去。
看着自己伺候的主子日渐消瘦,终日郁郁寡欢,身子就快要垮了,巧儿咬了咬牙,脑子里居然冒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小姐,不如我们逃吧。”
木清梅:“逃?”
“是啊,逃!”巧儿悄声道,“小姐不是说云阁是牢笼吗?那咱们就逃。”
“只要从云阁逃了,咱们不就又自由了吗?”
犹如当头棒喝,木清梅瞬间醍醐灌顶,她想:是啊,自由受到束缚,可以逃啊,而且巧儿与自己不同,是可以在府中随意走动的啊。
她将自己的体己饰物全都轻点了一遍,让巧儿能走动的时候,拿去跟府里的其他下人打点关系,特别是守门的小厮仆妇。
“等会儿,”三枚有点困惑,“你们黑山寨不是女娃七岁起不能随意跟男的见面吗?”
巧儿自嘲一笑:“是啊,但我们这下等奴才的,不包括在内啊。”
除了阿梅小姐,谁还当他们是胎生肉长的人呀?
“云阁的所有衣裳锦被,让我缠成了一根又粗又长的绳子,等到夜半三更之后,阿梅小姐和我,便顺着那绳子逃了。”
两人胆战心惊,各种小心警惕,生怕发出一点声响,引来巡院的注意,最后功亏于溃。
好在老天眷顾,主仆二人居然特别顺利地逃出了木府,第二天趁着还没被发现,乔装打扮后混在出寨的人群里逃了。
木清梅是个聪明又果决的姑娘,知道她们两个女子,两条腿终是敌不过家里人的追击,于是带着巧儿,一头扎进了山里。
原来坐落在深山里头的黑渊,边上有一个十分隐蔽的小山洞,木清梅小时顽皮,曾经背着家中奴仆独自进过山,无意间发现了这一个秘密基地。
除了万谷节,寨子里偶尔也有人会进山祭拜,木清梅和巧儿,就靠着这些祭品熬过了一年。
三枚听得半信半疑,事实是否真如巧儿所言,还是另有隐情,她也没有兴趣追究,纯粹当故事听了。
变故就发生在半年之后,木清梅突然发现黑渊边上,居然有一条崖道。
崖道窄小,只能容一人通过。
下山的路径时不时有木府的人守着,想要真真正正逃脱这个地方,就必须彻底远离黑山寨的地界。
那条崖道,不管即将通往哪里,木清梅都下定了决心,要一探究竟。
巧儿却犹豫了,其实跟着木清梅躲在深山里的那一年里,她心里不知道后悔了多少次了。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管是进寨子里通风报信,或者丢下木清梅独自回去,等待她的,都只有一个下场——死。
于是她开始规劝木清梅,劝她回去黑山寨吧,至少不用再担心受怕,也不用受冻挨饿了。
“天真,”木清梅笑她,“寨子里已经视我为叛徒,甚至还将我除族,期间你见有谁站出来为我说过一句话吗?”
“没有!就连最纵容我的母亲,最疼爱我的许妈妈,亦是沉默人群里的一员。”
“没有人站在我这边,我已经没有后路可退了。”
木清梅言辞凿凿,有理有据,态度决绝,神色坚毅。
但巧儿怕啊,悔啊。
一个想放手一搏、远走高飞,一个后悔不跌、心存侥幸,意见相悖的两个人,仿佛都找到了发泄心中积攒怨愤的出口。
主仆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的争吵。
三枚叹了口气:“巧儿说她们发生了挣扎,推推嚷嚷之下,木清梅失足跌落了黑渊。”
“而她先是叛逃在先,后又错手弑主,惊慌失措又害怕恐惧,吓得撒腿就跑,等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通过了崖道,下山了。”
后来又不长眼,遇见了心狠手辣的石春华,稀里糊涂地就没了性命。
陆衎拧眉:“她想让你作甚?”
三枚耸了耸肩,“想让我帮忙将她主子的尸首带回家。”
“你不会答应了吧?”
“当然没有!”
三枚哼了一声,“我又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活菩萨,我就一个普普通通的寻尸人。”
当初实在是孟庄和石春华罪孽深重,命丧水都的少女又太无辜可怜,而她又有求于镇山神玉玺,各种复杂的原因叠加在一起,她才作出了为这群亡灵送魂的决定。
巧儿当时一开口,三枚便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生怕久呆又横生枝节,她连夜就带着八耳出寨。
期间连跟白老太和阿丑告别的时间都没有,三枚就想快点把巧儿的魂魄送走了事。
哪知道三枚刚将装着骨灰的盒子埋好,便遇见了巡山的人,被当做盗墓贼追了一路,逼得她不得不出拳,把人打趴了才肯罢休。
然而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趁她筋疲力尽、虚弱无力的时候,躲在暗处的涂远东两兄弟,竟然卑鄙无耻地搞偷袭。
“等着吧,看我不手撕了他们两兄弟!”
三枚咬牙切齿,嘴里放着狠话,用力拍着身下的棺椁。
就在这时,一直平稳上升的棺椁,突然剧烈颠簸起来,而且颠簸的幅度越来越大。
上上下下,左摇右晃,载着三枚和陆衎的棺椁,就像漂浮在汹涌大海之上的小船一样,随时会被海浪掀翻。
三枚一手扒着棺椁的边沿,一只手紧紧地抓着陆衎的手臂,“怎么回事?”
然而没等她搞明白发生了什么,棺椁又猛然晃动了一下,不仅垂直又极速往下坠落,而且好像还越缩越小。
“啊啊啊!!陆衎,咱们就要坠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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