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裕陵夜盗,墨吏临葬

大胤永安三年,秋。

连阴雨缠了万安山整月,山雾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在松柏枝桠上,把山巅那座明黄琉璃瓦顶的裕亲王陵,衬得像浮在瘴气里的孤冢。

三更梆子的余音刚散在风里,陵寝西侧那条常年锁着的排水暗渠,忽然传出“咔嗒”一声轻响——不是砖石松动的脆裂,是金属划过渠壁的闷响,细得像针,扎在寂静里。

暗渠深处,谢寻指尖的洛阳铲头刚从砖缝里抽出来,铜锈蹭在指尖,混着渠底的黑泥,成了道青黑的印子。

他贴着湿冷的渠壁往外挪,玄色短打的下摆早被渠水浸得发沉,却半点不妨碍他动作——足尖点在渠底的碎石上,连水声都压得极轻,活像只夜行的狸猫。

等他终于探出头,看清陵寝前那排守夜的灯笼时,嘴角勾了勾,露出点漫不经心的笑。

守陵老卒缩在角楼里打盹,腰间的铜铃随着呼吸轻轻晃,铃舌撞着铜壁,声音细弱得能被风吞了。

谢寻借着灯笼的光,绕到裕陵地宫入口的封土堆前,指尖在夯土上飞快扫过——指尖触到一处微微发潮的土块时,他顿了顿,从怀中摸出个巴掌大的银罗盘。

指针在盘心疯狂转了两圈,竟直直扎向封土下方,那股子执拗劲儿,像要把盘底戳穿。

“果然是这里。”他低低喟叹,声音裹在雾里,散得快。

指腹摩挲着封土边缘的一道浅痕,那是当年修陵寝时,工匠们偷偷留的“活扣”——为的是日后若有变故,能从这里打开地宫,可这秘密早随前朝覆灭埋进了黄土,如今竟还有人记得。

谢寻从靴筒里摸出柄短匕,刃身薄得像纸,映着月光泛冷光。

他将匕首尖插进那道浅痕,手腕轻轻一撬,整块夯土便应手而落,露出下方刻着“裕”字的青石板。

石板下隐约传来木料受潮的霉味,混着点淡淡的松烟墨香——那是裕亲王陪葬的《兰亭集序》摹本特有的气味。

谢寻刚要伸手去扳石板,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山间的静。

那声音极有章法,不是寻常商旅的散漫,是官差办案时的急促,每一声都踩在点子上,像敲在人心尖。

谢寻动作一顿,迅速将青石板归位,又用靴底将松动的夯土踩实,连指印都擦得干净。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掠回暗渠,只留下一缕极淡的、檀香混着土腥的气味,散在雾里。

等马蹄声停在陵寝外时,暗渠深处只剩他轻得像呼吸的脚步声。

沈砚辞翻身下马时,玄色官袍的下摆沾了些泥点,却丝毫不显狼狈。

她抬手摘下雨笠,露出张过分苍白的脸——不是病态的孱弱,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衬得眉峰更锐,眼尾那点上挑的弧度,都像淬了冰。

身后六个皂衣属官,每人都背着半人高的木箱,箱盖缝隙里露着墨斗的线、钢尺的边,还有一小罐朱砂色的“定魂水”——那是沈家传了三代的东西,勘验尸骨时,遇毒会变紫,遇血会发黑。

“沈大人,”守陵老卒早吓得跪在地上,膝盖磕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方才……方才真没听见动静!这封土好好的,怎么会……”

沈砚辞没理会老卒的辩解,径直走向地宫入口。

她蹲下身,指尖在封土上轻轻按压,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从袖中取出支银质探针,针身细得能穿过针眼,缓缓刺入土中。

等探针拔出来时,尖端沾的不是新鲜黄土,是层泛着油光的黑泥——那是暗渠里的渠泥,常年泡在水里,带着股腥气。

“暗渠在哪?”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像冰珠落在青石板上,脆生生的,却有分量。

老卒哆哆嗦嗦指了指西侧的墙角,沈砚辞起身走过去。

暗渠的盖板上生着锈,锁早被人撬了,留着道新鲜的划痕。

她借着月光往里看,渠壁的砖缝里有金属刮过的亮痕,还沾着点铜锈——不是寻常盗墓贼用的铁铲,是洛阳铲特有的铜锈味。

沈砚辞用指尖蹭了蹭那道划痕,放在鼻尖轻嗅,除了铜锈,还有点松烟墨的气味,很特别,不像是盗墓贼会带的东西。

“李属官,”她转头看向身后最年长的属官,“带两个人下去查暗渠,记录沿途的痕迹——砖石上的划痕、遗留的杂物,哪怕是片碎布,都不能漏。”

“是!”李属官应得干脆,立刻叫上两个同伴,打开木箱取出灯笼,钻进了暗渠。

灯笼的光在渠里晃了晃,像颗跳动的星子,很快就被黑暗吞了。

沈砚辞带着剩下的人回到地宫入口,示意属官打开木箱。

她拿起墨斗,一端固定在封土堆顶端,另一端拉到青石板边缘,手指一弹,墨线“啪”地弹出道笔直的痕。

“裕亲王去年下葬,按规制,地宫封土需用‘三合土’夯筑,每层厚三寸,用糯米汁调和,坚硬如石。”她一边说,一边用钢尺量着封土的厚度,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却透着股专业的笃定,“你们看,这里的封土比别处薄半寸,而且夯土的纹理是横向的——正常夯筑是纵向,这说明有人动过这里的土。”

属官们凑近一看,果然如沈砚辞所说。

有个年轻属官忍不住伸手抠了抠,指尖竟真的蹭下点碎土。

“大人,这会不会是盗墓贼用工具撬开的?”

“不是。”沈砚辞摇头,从木箱里取出那罐定魂水,倒了点在封土上。

定魂水遇到糯米汁会变成暗红色,可此刻那水倒下去,只在土面上晕开圈浅红,像没吃饱的样子。

“糯米汁含量不足,这层封土是后填的。”她站起身,目光扫过陵寝周围的松柏,“而且填土的人很懂陵寝规制,知道用三合土伪装,只是没找到足够的糯米汁。”

万安山的松柏都是当年为陪葬皇陵种的,每棵树的位置都有讲究,连间距都得按“九步一松”的规矩来。

可东北角那棵老松的树干上,却有道新鲜的刀痕,深约半寸,是短刀砍的——不是为了砍柴,是为了标记位置。

沈砚辞走到那棵松树下,指尖抚过刀痕,树皮还在渗汁液,说明这痕迹最多是半个时辰前留下的。

就在这时,李属官带着人从暗渠里出来了,手里攥着个布包,脸色有些凝重。

“大人,暗渠里发现了这个!”

沈砚辞接过布包,指尖刚碰到布料,就觉出不对——那是蜀锦,虽看着旧,却织着暗纹,是前朝特有的“缠枝扣”工艺,如今早已没人会织了。

她打开布包,里面是枚青铜棺钉,三寸长,钉身刻着繁复的云纹,顶端是个小小的兽首——那是沈家的家族徽记!

沈砚辞的指尖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

她自小就带着半枚这样的棺钉,是当年沈家被灭门时,母亲塞给她的。

那时候她才五岁,躲在棺木夹层里,听着外面的惨叫,攥着那半枚棺钉,指甲都嵌进了掌心。

这些年她顶着“活死人”的名声,守着皇陵,就是为了找这枚完整的棺钉,找灭门案的线索,却没想到会在裕陵的暗渠里发现它。

“这棺钉是在暗渠中段发现的,旁边还有些拓片碎片。”李属官递过来几片残破的纸,纸边都泡软了,“上面好像有字,就是太碎,看不清。”

沈砚辞拿起拓片碎片,凑到灯笼前。

纸片上的字迹是隶书,虽然只有几个残字,却能辨认出“兰亭”“永和九年”的字样——那是《兰亭集序》里的内容。

裕亲王生前最喜王羲之的字,陪葬的物品里确实有幅《兰亭集序》摹本,看来盗墓贼的目标就是这个。

“把棺钉和拓片收好,作为证物。”沈砚辞将东西交给身边的小吏,声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另外,派人去查京城的古董黑市,尤其是最近倒卖陵寝拓片或《兰亭集序》摹本的商贩,有消息立刻回报。”

“是!”属官们齐声应下,分头行动。

陵寝前很快只剩下沈砚辞和那个负责记录的小吏,灯笼的光映在她脸上,把表情照得清楚——那双总是冷着的眼里,此刻竟有了点波澜,像冰面下的水,在悄悄动。

沈砚辞再次看向那枚青铜棺钉,指尖轻轻摩挲着钉身的云纹。

二十年前,沈家是世袭墨吏,掌管皇家陵寝三十年,从没出过差错。

可一夜之间,就被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抄斩。

她记得那天夜里,母亲把她藏进棺木夹层,塞给她半枚棺钉,说“等你长大,拿着这个找真相”。

后来她被远房亲戚收养,十五岁那年,当今皇帝重启墨吏之职,她凭着沈家的旧籍,成了大胤第一个女墨吏,守着这些皇陵,等着真相上门。

如今这枚棺钉,还有拓片碎片,好像都在说——真相就在这些陵寝里,在那些深埋的秘密里。

雾越来越浓,月光被云层遮住,陵寝周围的松柏在风里摇曳,影子投在地上,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影。

沈砚辞握紧了腰间的半枚棺钉,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冷静下来。

她知道,裕陵失窃案只是个开始,接下来要面对的,或许是比家族灭门更可怕的东西。

而此刻,京城最大的古董黑市“鬼市”里,谢寻正坐在茶馆的角落里,面前放着个乌木匣子。

他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左手食指上的厚茧在灯光下格外明显——那是常年握洛阳铲留下的痕迹。

茶馆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他安排在外面的人来了。

“沈砚辞已经去了裕陵,还发现了棺钉。”来人低声说,语气里带着点紧张。

谢寻放下茶杯,指尖在乌木匣子上轻轻敲着,发出“笃笃”的响。

“知道了。”他笑了笑,眼里却没什么暖意,“看来这位女墨吏,比我想的要厉害。”

来人还想说什么,谢寻却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茶馆里的灯笼晃了晃,映着他脸上的笑,像藏在雾里的刀,冷得很。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那个掌管皇陵的女墨吏,就会找到这里来——而他要做的,就是等着她来,等着从她手里,拿到进入皇家陵寝禁地的钥匙。

窗外的雾更浓了,把整个鬼市都裹了进去,连灯光都变得模糊。

谢寻打开乌木匣子,里面放着半张残破的陵寝地图,上面用朱砂画着一道线,直指开国皇帝陵寝的方向——那里,藏着他找了多年的传国玉玺,藏着前朝复国的希望。

而他不知道的是,沈砚辞此刻也在往鬼市赶。

她让属官们先回府,自己则换了身寻常百姓的青布衣裙,头上裹了块布巾,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知道,鬼市鱼龙混杂,藏着最多的秘密,也藏着她要找的盗墓贼。

马蹄声再次响起,这次却没那么急促,是沈砚辞骑着马,往京城的方向去。

雾里的裕亲王陵,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守陵老卒的咳嗽声,和风吹过松柏的呜咽声,像在诉说着什么,又像在等着什么。

夜还很长,而属于沈砚辞和谢寻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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