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再回想,阿启最开始有削藩的念头,应是在……那一年。
那年吴王刘濞的儿子入京,然后死在了长安。
吴王是我大父之兄的儿子,按照辈分,我得叫他一声伯父。依据早年定下的规矩,诸侯王需定期入京朝觐天子。但吴王声称自己年事已高,不耐舟车劳顿,便使其子代劳。
吴世子贤进入长安的那天,阿启以太子的身份前去迎接,回来之后脸色颇有些难看。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恨恨的啐了一口,说:“吴国蛮子。”
我哑然失笑。
吴国位于汉家疆域之内,哪里就称得上是蛮子了?真论野蛮,南边的南越才是。阿启这样愤怒,无非是因为……
“吴世子得罪你了?”
阿启捂住脸,说:“那人粗俗无礼,阿姊你离他远些。”
我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将阿启的话放在心上。阿启那年也只有十几岁,心性未定,行事浮躁,他的一时激愤之言当不得真。
不久后我自己遇上了吴世子,方知此人是真的讨厌。
吴世子长我几岁,性情却比起我与阿启来说更像孩子,言谈无礼,举止骄横。我与他在家宴上见面,他的轻佻到连我父亲都不放在眼里。
我惊讶于他的无礼,还不等我向阿启去询问他骄横的原因,这人便昂首说出了他之所以目中无人的缘故。
“我吴国,有豫章之铜、东海之盐,国用饶足。广陵绮丽,远胜长安。”
他举着酒卮,半醉半醒的吹嘘。我四下扫视,看见阿启的脸色铁青,父亲倒是面色如常,仍与身边众人谈笑。
吴国日后将是大患。宴席散后,我听见父亲同我母亲说了这样一句话。
可要我来看,莫说今后,当下吴国便已成了祸患。
吴王世子来到长安的那段时日将长安搅得鸡飞狗跳,过去长安也不是没有横行无忌的纨绔子弟,但哪一个都不如吴世子那样残暴跋扈。
母亲劝我这段时日尽可能的少出门,避开吴世子的锋芒。她是了解我的脾气的,知道那时的我也正值张扬的年纪,眼睛里容不得砂子。
我悻悻的应下了母亲的要求,只因那时我已经将近双十,虽仍算不上沉稳,行事前却也学会了深思利弊。
然而吴世子却还是与我狭路相逢。重阳,长安有登高之俗。我好热闹,自然不可能在那天闷在府邸不出门。而在黄昏归来之时,我的车驾迎面遇上了吴世子。他骑在马上,身后率领着浩浩荡荡的随从,并无半点避让的意思。
于是我的家令上前问我是否要为吴世子让道。我心中恼火,瞪着不远处那趾高气扬的身影,恨不得亲自上前将他从马上拽下来。
然而想起了母亲的叮嘱,我只能忍着愤怒说:“为吴世子避道。”
我身边的侍从跟随我已有多年,了解我的脾气,听闻我这一命令之后愣在了原地。我越发愤懑,冷笑道:“没看见吴世子身后的卫兵么?”
我已经决心要忍一时之辱,可吴世子却比我想的更没耐心,就当我这犹疑之际,他已催动马匹大步驶来。我的人匆忙让开,队列不可避免的乱作一团。
吴世子骑在马上从我车驾前路过的时候,冷笑着朝我投来了轻蔑的眼神。我抿紧唇不去理他,他大笑,似乎是被我忍气吞声的模样所取悦,高高举起马鞭用力一甩,纵马而去。
他这忽然一跑,却惊了为我拉车的马。我只听见一声嘶鸣,之后天旋地转,马车倾翻,我被压在了车盖之下,所幸有侍女以身相护,受伤并不算重。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父亲的耳中,而他……对此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赐下了药材,命我养伤。阿启前来看望我,沉默的在我跟前坐了许久。他在想什么我不是很清楚,反正我当时的想法是,若有机会,我一定要偿还今日之耻。
“你需帮我。”我恶声恶气的对他说道:“我是你同母的阿姊,我受此大辱,你难道要熟视无睹么?”
阿启像是笑了一下,说:“那可是吴世子,我也害怕呢。”
我卷着被褥翻身过去不看他,“亏你还是太子呢。”
他心不在焉的哼了一声。
“吴世子带来京城的人马虽多,却多不过南军、北军之精兵强将,哪日我有机会,一定烹杀了他。”我将自己缩在被褥之中,小声的嘟哝。
实际上我心里清楚父亲和阿启所畏惧的并不是吴世子,而是那个强盛的吴国。可我就是生气,气到非得要逞一逞嘴上之快。
阿启原本是端着给我的汤药在缓缓搅动,汤匙磕碰碗壁的声音却在这时猛地停住。
我扭头去看他,恰在此时,宫人进来对我说:“吴世子求见。”
“他来做什么?”我气得翻身坐起。
“来向长公主谢罪。”
“他竟还知道服软?”
那宫娥迟疑的看了我一眼,忽下拜叩首,整个人因恐惧而瑟瑟发抖了起来。
门口有骚乱传来,吴世子大步闯入,在我呵斥他之前,似笑非笑的朝我一拜,说:“贤惊扰公主座驾,特来向公主请罪。”
我冷笑,“世子不像是来请罪的,更像是来杀人的。”
“贤不敢。”他说,扬了扬下颏,“贤真心实意来向公主谢罪,为表诚恳,已处死了长公主的家令。”
我愣住,“你说什么?”
吴世子坦然的又重复了一遍方才所说的话,“都怪那家令调度无方,这才致使车队失序,长公主受伤,那家令难辞其咎。我已为长公主处决了他。”
他不是来谢罪的,他是来予我二次羞辱的。我瞬间气血上涌,当即翻身坐起,可是阿启死死的按住了我。
“孤替阿姊谢过世子。”
吴世子大大咧咧的坐下,“你我皆为刘姓。我年长你们几岁,自当肩负起兄长之责。”
“那我倒是要谢过堂兄了。”我咬牙切齿。
而他厚着脸皮收下了我这声谢,并且留在了我的居住用膳。我被气到头昏眼花,却只能咽下这口气,吩咐宫人好生招待他。他在用膳之时,命我身旁的食官为其切肉,我亦无可奈何。
饭毕,吴世子又提出要与我对弈,说是看我断了腿,怕我闷在屋中憋闷。
我已经没有耐心陪着吴世子继续演手足情深的把戏,又不得不继续敷衍,吴世子认准了我不敢真的和他扯破脸皮,欣赏着我强颜欢笑的姿态,以此为乐。
“让孤与世子对弈一局吧。”阿启在这时却说:“阿姊受了伤,宜静养休息,孤与世子对弈,世子可还愿意?”
吴世子拱手,“怎敢不从太子之意。”
我在阿启的劝说下去了屏风后的暖阁睡下,他二人则在阁外对弈。从素纱帐外可影影绰绰瞧见他们的相对而坐的影子。我原本揣着一肚子的气,却也在棋子落下的啪嗒声中逐渐犯困,最后合上了眼。
惊醒我的是吴世子的咆哮,我迷迷糊糊的揉眼睛,过了一阵子才听出来,是阿启接连胜了吴世子几场,吴世子气急败坏,想要赖棋。
“世子果真不服气么?”阿启的声音混在吴世子的吵闹声中,清冷得像是一块冰。
“自然不服!”世子大喊。
“好。”
阿启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我心里不由自主的颤了颤。一种血缘上的牵连使我提前预料到了什么,我坐起来,刚好看见阿启高高举起棋盘,对着吴世子砸了下去。
这一刻莫说是我,便是侍从们都僵在了原地,有如一尊尊石像。
在死寂之中,只听得到棋盘一下下击打头颅的钝响以及吴世子的哀号。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反应过来,扑了出去。这时吴世子的哭声已经听不见了,阿启将棋盘放下,冷淡的站立在原地,任由蜿蜒流淌的血沾湿了他的双袜。
我挪动着伤腿,以尽量快的速度走到了吴世子的跟前。血的腥气在这时若有若无的刺激着我的鼻腔,我忍着恶心将手放在他的脉搏——
他死了。
殿内的宫人直到这时才从惊愕之中反应过来,齐刷刷的跪倒在地。他们在害怕什么呢?是怕阿启将他们一块杀了?还是怕吴国之怒?
我仰头望向了阿启,他面颊上沾着血,才杀过一个人的他也正默默地注视着我。奇怪的是我竟一点也感受不到恐惧,甚至不需要他开口解释什么,在目光对上的那一刻,我已然明白了他杀人的理由。
我握住了他的手腕,无意识的用上了极大的力道。深吸了口气之后,我牵着他一瘸一拐走出宫殿,去往了宣室殿。领着阿启在父亲面前跪下,坦白了吴世子被杀之事。
说完话我不敢看父亲的脸色,重重的一叩首。
父亲沉默了许久,在这期间地砖的冰凉透过额头的肌肤一点点的渗入我的身体,我止不住的想要发抖,这时跪在我身边的阿启悄悄又握住了我的手。
我用余光瞥他,看见他脸上竟似乎带着些许苦涩的笑意,他兴许是在笑我,杀人的是他,慌乱的却是我。
我甩开他的手,朗声对着父亲说:“请陛下宽赦太子,降罪于我。于私,我身为长姊,有教导幼弟之责,于公,太子乃是一国的继承人,不可轻易动摇。愿陛下允我为太子抵罪。”
“阿姊这是在胡说什么?,今日吴世子乃我所杀,左右侍从皆是见证。岂有让阿姊为我抵罪的道理?请陛下降罪于我,莫要牵连无辜。”
当我与阿启争执之际,父亲终于开口:“传皇后过来。”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声音中没有怒意,却冰冷可怕。这一瞬他不是我们的父亲,而是冷酷的裁决者。
“父亲且慢!”我抱住他的腿抽泣,“阿母患有眼疾目不能视,为人子女者,不能为母分忧已是大大的不孝,怎可让母亲再为我们忧惧?”
阿启倒是没哭,而是冷静的问:“父亲是要废了我么?”
父亲不答,他便紧跟着追问:“父亲要为了一个忤逆犯上的诸侯国废太子么?”
又道:“父亲若要废我,与其传唤皇后,不如召来宰执。此乃国之大事,何需妇人插手?”
“你既还记得自己是太子,缘何要做出轻率之举?”父亲的声音阴沉,大殿烛光之下,他的身影如同一座庞大的山峦,“竖子!你难道想让这个国家为你的一时莽撞而血流成河么?”
“若真有一日内乱掀起,那也不是因为儿的莽撞。”阿启愤然反驳。
父亲忽然沉默。我在沉默中不由得想起了淮南王叔,想起了被杀死的济北王,以及吕后称制时死去的刘姓诸侯。
淮南王叔在还活着的时候曾和我说过,秦国一统天下之后,改王国为郡县,不封诸侯,始皇帝驾崩于沙丘,其后嗣借亡于胡亥屠刀之下,之后天下大乱群雄四起,无宗室可拱卫皇帝,于是秦二世而亡。
我的大父高皇帝刘邦为了避免重蹈秦之覆辙,建国之初便分封诸侯,之后又耗费数十年的光阴将异姓诸侯一一剪除,又将刘氏亲族分于各地。以期同宗血脉互相扶持。
然而大父逝世至今已有二十余年,他的儿子已有孙辈,孙与孙之间早已生疏——便是至亲手足,那也不是不能杀的。我父不就杀死了淮南王叔么?
长此以往,国内必有大乱。这是我一个不问世事的公主都能看出来的事,父亲不可能不清楚。
阿启杀吴世子,是为了为了维护皇家威严,给地处东南实力强盛的吴国一个警告,父亲若是因吴世子而废太子,只会让蠢蠢欲动的诸侯愈发野心膨胀。
他当然不能废了阿启,而只要阿启仍能待在储君的位子上,我也就能够高枕无忧,不至于沦落到昌平那样凄惨的境地。
不久后,远在广陵的吴王得知了其子遇害的消息。这世上哪有听见儿子横死却能不愤怒的父亲?我一度以为吴王必会率领吴国甲士杀向长安。
可是他没有。我不清楚父亲和吴王之间进行了怎样的博弈,总之那年吴王最终还是选择了隐忍。长安仍然安宁,真正的血雨腥风,要等到很多年后,才会正式被掀起。
历史上吴王世子的死……那肯定和馆陶没关系,他就是和刘启下棋,然后和刘启起了争执,被刘启打死了而已…
大汉棋圣刘启(滑稽.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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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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