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病倒的时候,我常去长乐宫中。
她是不是真病我不是很清楚,但我身为女儿,总要在旁侍奉的。
有一日,母亲忽然同我说:“听闻这些年来,你的女儿与太子走得颇近。他们虽然只是表亲姊弟,这份感情也着实叫人羡慕。”
母亲目不能视,我还是下意识的避开了她的眼睛,含糊回答:“阿娇素来待人和善,无论是哪位兄弟,都与她相处融洽。”
这些年来,我常会刻意让阿娇同她未来的丈夫接近,王娡的儿子还未年满七岁,两个孩子不必避开彼此。阿娇和他感情好,我亦感到欣慰。虽然这桩婚事是我决定的,可我也不希望我的女儿未来如我一样,与夫婿不睦。
只是这样的事情,最好别让我母亲知道,至少现在不能让她知道。
可这宫墙之中,又有什么瞒得住我的母亲呢?
我听见她缓缓开口,每说出一个字,我的心便冷上一分——
“近来身边总有人同我说,阿娇面相富贵,当配太子。这可真是个大大的笑话。我的外孙女流着高皇帝的血,富贵是理所应当的。纵然不与太子有什么牵扯,她也是你馆陶长公主的女儿,皇帝的亲外甥,这天底下有几个女子,所拥有的东西能多得过她?你说是不是,阿嫖?”
这时我已经从惊恐之中挣脱,逐渐的冷静了下来,面对母亲的诘问,我笑着回答:“您说的对。”
我从不直接的违逆我的母亲,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太过明显的反抗注定无法成功。
记得多年前我父亲还没有当皇帝,只是替汉家镇守边陲的藩王的时候。他有许多的时间可以陪伴在我身边,在他的纵容之下,身为代国翁主的我养成了飞扬大胆的性情。那时我满心觉得我是父亲最喜爱的女儿,我想要做什么都可以,于是孩提时闲不住的我总爱带着与我年岁相仿的阿启肆意胡闹。
直到有一日我冲撞了嫡出的兄长——那时吕后还未薨逝,吕家女还是代宫的王后,她的孩子,是比我更尊贵的存在。
年幼的我并不懂这个道理,大母命我站在烈日之下反省,我不服气,心想,同样是父亲的孩子,凭什么嫡兄就要比我更得大母怜惜?
我不记得我在灼灼夏阳之中站立了多久,但阿启是个好弟弟,见我挨罚也自愿陪在我身边。他的身子不如我强健,最终倒了下去,看着他昏迷,满腔不甘的我才终于慌张。
我抱着阿启大哭,以为他是死了——那时我已能模糊的感知到死亡是什么概念。阿启“死亡”所带来的恐惧吞没了我的理智。
按理来说,代王的王子昏倒,不会有人置之不理,但在幼小的我看来,那时的我们就是处在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所有人都要害我、没有人愿意帮我。
母亲在我泪眼婆娑的时候赶到,将我和阿启带了回去。在她的安抚之下我渐渐平静,而母亲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不低头认错呢?”
我下意识的说:“我为什么要认错?”
母亲倒是没有发怒,她轻轻笑了:“你认错,又能失去什么呢?太计较一时的尊严,后果便是连累你的弟弟,可你只要轻轻低下头,不管是否出于真心,你将会被你大母赦免,被带到阴凉的室内享用你的梅浆。不后悔么?阿嫖。”
儿时的我是如何回答的我不记得了,但后来的我的确是在成长过程中逐渐感悟到了母亲的行事准则。
我越来越像她,或者说,我在努力让自己越来越像她。
倒是母亲有了变化,曾经她是水,现在更像冰。从至柔转为至坚,严寒而易碎。若她还是过去的那个她,或许可以觉察到我在低下头颅后渐乱的呼吸,可现在的她不能,她满意于我的乖巧,欣然的放走了我。
我走之后,王娡来找了我。
我那时正在水榭附近听赏俳优歌舞,不大想见她,便半合着眼问她所为何事,王娡在缄默片刻后,以双手向我呈上了一份帛书。
我大致能猜到她给我的是何物,没有看:“上头写着什么呢?”
王娡的声音低却坚硬,“吾儿生辰。”
我睁开了眸子,抬手挥退了侍奉在帷幄左右的仆从。
王娡继续说:“愿为吾儿行问名之礼。”
我盯着王娡的脸看了许久——这个年近三十的女子仍是美丽的,她的美不及她女弟皃姁那般娇艳,可这份沉静如幽兰一般的气质却是少有女人能及的。我羡慕她能永远保持平静,哪怕心里已经焦躁万分,还能眉目淡然。
“长公主?”她抬眸看我。
而她身后跪坐着她的三个女儿,她们一个个眨着眼睛好奇的张望着我——说来也怪,王娡平日里只会刻意将她的儿子往我这里送,可今天到我这里的却是她所生的那三位公主。
我轻轻笑了:“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王娡倒也没有自作聪明的撒谎:“是,我听闻长公主前些时候去探望了太后,太后似乎不是很乐于见到您的阿娇与我的儿子过分走近。”
“你这是担心我被太后吓到或是说服,决心毁了你我之前定好的婚约?”我懒得与她弯弯绕绕,直接点明了她的心思,“可是王娡,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纵然毁约,你也不会损失什么。”
“我岂敢做那背信弃义之人。”
说着,她垂眸看了眼我手里的帛书:“太子虽小,却也不是不能尽早议婚。只要长公主您点头,我这就去请陛下指婚,若是陛下不同意,我也愿以未来天子生母的身份向您保证,阿娇将是椒房殿的主人。”
凡是没有兑现的诺言都是不值得轻信的,但我满意王娡此刻的态度。她如果在当上国母之后便将曾经的话当做玩笑,我有的是法子让王娡从高处跌落,可她眼下竟宁愿冒着得罪我母亲的风险也要履行对我的承诺,我反倒乐意高看她一等。
“将此物收回去吧。”我将帛书递还与她:“你我之间早已是同进共退的关系,你不必怀疑我,我也该试着信任你。早早为你我儿女定亲的弊处我们都清楚,有些默契,没必要摆在明面上来。”
距我计划实施还剩最后一步,阿娇的婚事,我预备着让母亲心甘情愿的点头。
母亲会答应我的,这份笃定来源于我作为女儿对她的了解。不管是我过去那个宁和如水的母亲还是现在坚如寒冰的母亲,都是我的母亲,我清楚她对我的爱怜。
这些我没有打算告诉王娡,在我与母亲的博弈之中,王娡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外人。
王娡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她听到我的答案之后仿佛也并不意外。我看见她在席上轻轻挪了挪,将她身后坐着的三个女孩往我的方向一推。
“太子纵然年纪尚小,妾这几个女儿,总归是到了该许婚的年纪。不知她们可有资格做长公主家的新妇?”
我早知道王娡是个聪明人,可她逐渐的展露的心机城府还是一次次的惊讶到了我。
眼下不是将阿娇与太子的婚约摆到明面上的时候,我母亲还活着,她满心想要扶自己的小儿子登基继承她长子的皇位,绝不会允许身为她女儿的我在这一关键时刻倒向在她看来抢走了阿武地位的太子。
但婚约若是不能定下,我和王娡都不会放心。我害怕她会为儿子另觅佳妇,她担心我会转头来帮着自己的弟弟阿武谋取帝位。
原本做出的承诺,有必要再多一重保证,而一桩新的婚约,在这时是在合适不过的了。
我汉家自开国以来便有旧制,公主当嫁与列侯。王娡的女儿与我的儿子成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母亲或许会提防我将阿娇嫁与太子,但未必会在意我的儿子娶的是哪位公主。
“我儿季须也是到了该议婚的年纪。”我一边思索着,一边这样同王娡说道:“他要是知道自己能与皇后的女儿成婚,一定会高兴。”
我们两个都没有将多余的目光落在孩子们身上,姻亲之事,父母裁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想当年我父让我嫁谁我便嫁与了谁,完全没想过要反抗,王娡更不用说,我听闻她在侍奉我弟弟之前是有丈夫的,她母亲勒令她抛下曾经夫婿,她毫不犹豫便照做了。
王娡用眼神向我示意,是问我看上了她哪个女儿。她的长女在我望过去时迫不及待的挺直了腰身,次女羞怯垂首、讷讷不敢言,而最小的那个女儿仰起一张美丽如花的脸,先是看了看她的母亲,再是看向了我。
这三个孩子中,我不知为何讨厌年纪最长的那个,喜欢年纪最小的。王娡的长女论容貌和脾气是有些像我的,可我非但没有因此对她萌生亲近之感,反倒对这孩子莫名忌惮,她那双眼睛太亮,像是藏着针;王娡的第二女才貌平平,胆子尤其的小,往日里连话都不敢与我多说,我若是选她做家妇,只怕对我们两人都是折磨;而那年纪最小的女孩相貌美丽,更难得的是乖巧伶俐,我身为年长者,不能免俗的也喜欢这样的孩子。
若是可以的话,我想为我的季须聘这孩子为妇。
我起身离席,一步步向那孩子走近,迎着她天真懵懂的视线,我问她:“你喜欢这长门园么?想要留在这里吗?”
她说:“喜欢的。”又看了眼身后的王娡,努力像个成人一般乖巧有礼:“谢姑母好意,只是,我要陪着我母亲,不能长留在您这里。”
我不禁笑了出来:“孩子,你是不能一直陪着你母亲的,乖,不要问姑母为什么,等你长大,你自然就知道。若你缺人陪伴,就让季须伴在你身侧如何?”
她慢慢低下头去,并没有马上回答,我耐心的等了一会后才听见她用很轻的声音说:“好呀。”
王娡替她解释道:“她自小便是怕羞的性子,长公主勿怪。”
我说:“不碍事,小女孩娇羞些倒也可爱。”
那时我还不知道,若干年后王娡的小女儿真的会嫁给我的儿子,只是她的丈夫却不是季须而是蟜,我也并不知道,她的存在,将使我那两个儿子最终成为仇敌,使这对兄弟在我死后犯下难以被宽恕的大过。[1]
【1】历史上陈阿娇的二哥陈蟜娶了汉武帝的姐妹隆虑公主;同样也是历史上记载,陈阿娇的大哥陈季须在母亲死后和陈蟜争家产,并且犯下了“未除服奸”的大罪,最终自杀。我这……既然是在写小说,所以我打算设置点狗血情节,来点陈季须、隆虑公主、陈蟜之间的三角恋,应该不会有人介意吧(如果有人介意也没关系,因为他们几乎每多少戏份,这最多算本文的一条暗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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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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