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月慈看向施也,安静地凝视着,直到泪水噙满眼眶又最终滴落,他才缓缓闭了眼。
把脸埋进抱枕里,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个动作。他不想这样狼狈不堪,即便刚才讲述过程中几度哽咽,他也是强忍着,不愿让施也看到自己这样的状态。然而此刻,一句醍醐灌顶的话将郎月慈所有的纠结与长久以来的压力全部破开。
施也只是在阐述一个心理学概念和对应的解说,但郎月慈还是从这解说之中看到了自己。
“试图通过成年后的重新掌控来修改结局,以结束过去的创伤。”这就是一切的根源。
从选择考公大当警察开始,他就是在试图复制他父亲的路。所谓“子承父业”,所谓“重启警号是荣誉与责任”,都只是他想纠正与改变的借口。
公大毕业是考研还是工作;是留在北京还是回到原籍;是选择在机关还是回到基层;是选择刑侦,还是与父亲一样成为缉毒警;在无数个有选择的关口,郎月慈所谓的自由选择,实际上都是在奔向父亲曾经走过的路。
他想要复刻,想要成为与父亲一样的缉毒警,想要改变父亲在壮年牺牲的结果。可是他真的喜欢禁毒工作?真的愿意当缉毒警吗?他自己都说不清。
他天生敏感,每一次抓捕现场都会给他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象,每一次进入藏有毒品的地方他都能成为警犬一样的存在,可他毕竟是人,敏锐带给他的除了极强的洞察力,同样也有感官过载之后的身体不适。
最开始那些年,他让自己不去在意这些,因为在他最深处的意识中,只要自己作为缉毒警能够活下去,他就改变了父亲的命运,也改变了自己和母亲的命运。
如今,郎月慈的年纪已经逐渐接近郎恒牺牲时候的年龄,而他侥幸从一次大案之中活了下来。
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完成了改变。所以,在面临再次抉择的时候,他并没有再执着于父亲曾经的职业,看透上层的培养意图是一方面,真实的原因是,他完成了改变,也就不再背负父亲的过去。
然而这场爆炸却给他带来了新的创伤,而且是更加明确的,无法弥补也无法修改的命运。他可以背负父母和自己的命运,但他却无法背负19个同伴以及他们身后19个家庭的命运。
在郎月慈第一次因为“母亲提到看望牺牲的同事”这件事给施也打电话倾诉的时候,施也就隐隐有种感觉,郎月慈的PTSD并非独立成因,更像是复杂性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也就是所谓的CPTSD。换言之,即便没有晨西案,没有那场爆炸,郎月慈也是有潜在创伤未被治愈的。只是他不知道,并且与这种创伤带来的各种反馈达成了自洽。
在郎月慈讲述的过去之中,他一直是不开心且负担重的,只是这种状态太过隐蔽,以至于他自己都不曾发觉。
现在听完郎月慈对于原生家庭的讲述,听完他对于晨西案之后的感受,施也几乎可以给出结论了。
晨西案就像一个接力棒,活下来的郎月慈完成了对童年隐形创伤的修复,却在同时遭受了一个更大的显性创伤。童年的隐形创伤塑造了他的性格与三观,也成为了晨西案后他一直走不出来的重要原因之一。
施也对郎月慈的状况早有分析,也早就有判断,只是他不能说,也不能做违背职业道德的事情。郎月慈今晚发出了很多次求助信号,施也绝不可能无视,选择性地说出那句话,已经是他能做的,最贴近郎月慈想要的提供帮助的行为了。
施也其实也在做一场赌博,赌郎月慈足够聪明,能够从那句话中品味出一些关键,赌他能够自己分析出一个结果。
现在,郎月慈的痛哭就是答案,他听懂了,也明白了。
施也坐得离郎月慈近了些,用拍抚给予对方安慰。
电话打断了郎月慈的痛哭,把他从情绪之中强行抽离,他按下接听键,只发出了一个确认的声音。
张尚翔的声音通过听筒传了出来:“郎哥,我按照你的要求搜索了一下两名死者和苗凌翥的社交网络和通话记录,确实有新的发现。安婧的社交账号关注了不少心理学的博主,微信里也存了不少本地心理咨询师的联系方式,不过都没有聊天记录,手机交给了技侦,运营商和软件方那边也在沟通中。心理学博主的名单我也统计出来了,是发给你还是发给施教授?”
“给我。”郎月慈很简短地回答道。
“好,我这就发给你。还有,医院那边说苗凌翥已经转出ICU了,最快明天就能跟他了解情况,我已经安排了人去医院盯着,有情况我再跟你汇报。”
“嗯。”
“那我……诶?郎哥?你还好吗?我怎么听着你声音不对?你干什么呢?”
“在跑步。”郎月慈随口扯着谎。
“哦哦!好!那我不打扰你了,你调整呼吸别岔气了。有事我再给你发消息,挂了!”
挂断张尚翔的电话,郎月慈把手机扔到了沙发上,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谁家好人跑步是这样抽气啊?”施也玩笑着,挪动身体换了姿势,从桌上拿起水杯放到郎月慈手里,“虽然情绪被打断了很难受,但你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缓一缓吧。过大的情绪也是一种消耗,你现在的体力和精力真不一定能撑得住。”
郎月慈接过水杯并没有喝,而是依旧歪靠在沙发上,声音还是干涩的:“累。”
“连说带哭的,三个小时了。换谁都得累。”
“我今天不走了行吗?”郎月慈问。
施也愣了下,而后点头道:“去睡对面那间,不过我没有衣服借你。”
“我车上有。”
“行。”施也站起身来,“车钥匙呢?我去给你拿。”
“不用。”郎月慈说完又安静了一会儿,之后才像攒足力气一样坐了起来,他把水杯放回到桌上,缓缓起身,说道,“施也,谢谢你。”
“客气——了……?”这一句话音调拐了弯,是因为施也刚刚开口,就被拥进了一个怀抱之中。
怔愣半晌,施也抬起手,轻轻拍了两下郎月慈的后背,终于组织好了措辞:“这些年你辛苦了。”
“别招我。”郎月慈的声音又染上了哽咽,他闷声道,“再哭就要累死了,累死了明天就没人给你开车了。”
“你在我这儿可不止这点儿作用。”施也再次拍着郎月慈的后背,“挺晚的了,赶紧去拿衣服回来洗澡休息吧。我在外面给你点个安眠的香薰,这个距离你应该不会觉得呛了吧?”
“嗯。谢谢你。”
夜色已深,躺在床上时,施也脑海中映现的是那张草草勾画出来的“房树人”——
门窗很少且屋顶厚重的房子孤立在画面中央;树立在一旁,看似繁茂,但树干细小且有裂缝;树根线条复杂,蔓延连接到房子的底部;人像孤立在外,只是一个小小的背影。
这一个个意象,几乎是标准如教科书般的“创伤象征”。
封闭自我却又渴望外界连接,努力保持坚强,掩盖着内心的脆弱,还存在过度防御的情况。过往的创伤绵长而复杂,没有被处理,仍旧对他的现在产生着影响。游离在画面之外的人充满了无助感,不愿面对创伤,也不愿面对未来。
施也翻了个身,思绪未停。郎月慈这样的状态,放在普通人身上,恐怕早已经解离甚至诱发更严重的心理和精神问题了。可郎月慈并没有。敏感、脆弱、坚毅、无畏,看似矛盾的特性互相拉扯着,并没有把郎月慈逼疯,反而达到“动态平衡”。
犯罪心理学是探究人类心理行为的极限状态,但现在,没有面对极端犯罪,施也同样看到了一种极限状态。此时,过往的知识与技能全然失去意义,面对郎月慈,施也唯一想做的就是陪伴。
次日,施也起床时见隔壁房间还没动静,他就写了张纸条贴在门口,然后出去跑步了。等他运动完又带着早餐回来,郎月慈已经收拾好坐在了套房的客厅内。
“起了?来吃饭吧。”施也把早餐放在了桌上。
“我睡过头了,还让你跑出去买早餐。”
“我每天都跑步,没事,不影响。”施也说,“你先吃,我洗个澡出来再吃,不用等我。”
虽然施也这么说,但郎月慈并没有照做,他一直等着施也收拾好在餐桌旁坐下,才动手打开了包装袋。
“都这么熟了就不用客气了,真不用等我。”施也说道。
郎月慈把咖啡从袋子里拿出来放好,说:“昨晚你替我省了三千多块钱,今早我还睡懒觉没给你买早点,我要是再直接不等你就吃,那是不是也太没良心了?”
“什么三千块钱?”施也不明所以。
“你的咨询费。”
施也笑了起来:“你真是掉钱眼儿里了,我不做咨询,也不收费。”
“那不一样。反正对我来说不一样。”郎月慈拿起纸杯跟施也碰了下杯,说,“先敬你一杯,之后再慢慢谢你。”
“你啊……”施也稍稍正了神色,说,“虽然挺扫兴的,但我还是要说,我真的建议你去找专业的咨询师。”
“嗯。我会考虑的。”郎月慈点了头,“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吃吧,今早不是还要开组会吗?”
“呃对。”施也咬了一口煎饼,“我还是得慢慢适应一下你这个可怕的记忆力。”
郎月慈淡淡一笑,接着说道:“我刚才跟成支说了,今早我不去队里了,等你下课咱们一起走。省得我来回折腾,而且我也想跟教授蹭课。”
“可以。那你在沙发上坐着。”
组会的时间相对自由一些,结束之后施也关上电脑,看向郎月慈,玩笑道:“是不是应该再开长一点?还没对你起到催眠作用。”
“昨天睡得好,今天就不困。”郎月慈晃了晃手机,说,“翔子一会儿过来,我们打算去跟苗凌翥聊聊天,一起?”
“好。”施也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接到消息之后施也就和郎月慈一起下了楼,张尚翔看到二人,几乎是脱口而出,说:“施教授也一起?”
“不方便吗?那我直接回市局。”施也道。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我没那个意思!”张尚翔连连道歉,同时给施也拉开车门让他上车。
施也站在车门边,说:“你们要是有话说我就回避,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施教授别介意,我就是刚才短路了一下。”
“懂了,是韦亦悦又作妖了,上车说吧。”施也说着就坐到了后排上。
张尚翔愣愣地关上门,看向郎月慈。郎月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看见了吧,这才叫天才。上车吧!”
上车之后张尚翔就忍不住开了口:“施教授,您到底怎么知道的?”
“猜的。而且我猜跟我也有关系。”
“真神了。”张尚翔说,“其实也不算是有关系吧,就是也不知道他又哪根筋搭错了,昨晚不是刮大风来着嘛?办公室窗户没关严,桌上落了土。早起你们没来,我就顺手把你俩的桌子擦了,然后他就又阴阳怪气了。那话挺不好听的,我就不重复了。”
“冲着我来的?”施也问。
“嗯。”
“没事,别跟他认真。下次他再阴阳怪气,你就直接戳破他,问他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越真诚越好。你不针对他的情绪,只针对他说话的内容,比如他阴阳怪气说你郎哥搞特权不加班,你就问他是不是不喜欢你郎哥。你看他怎么回。”
“他……他能怎么回啊?!这话就没法回答!他还没不要脸到那种程度。”张尚翔有些哭笑不得。
施也:“对啊,这样话题就结束了。你不用带情绪,你越带情绪他越得意越舒服。他享受看别人被自己的刺戳破但又不得不忍的快感,觉得这样自己能得到关注,包括有人回护,有人解围,有人生气,有人隐忍,这些情绪对韦亦悦来说都是正向的。所以,你没有情绪,他就难受了。下次再这样你可以试试,非常真诚地装傻,这个会吧?”
“这个会!”张尚翔连连点头,“不过话说回来,上次您骂他的时候他确实很怂,我那会儿还以为他能长记性了。”
施也说:“这孩子,上学时候肯定没少被老师骂,他怕我。但是怕归怕,该不听话还是不听话。”
“老师的气质果然藏不住。”郎月慈打趣道,“你学生是不是也很怕你?”
“还好吧。本科生倒是挺怕的,但是研究生嘛……”施也笑着说,“一个个都要倒反天罡了。小顾刚入学的时候怕我怕得说话都不利落,结果你们也看见了。现在跟我开玩笑的时候一点负担都没有。”
“其实刚开始我也怕。”张尚翔嘿嘿一笑,继续说道,“刚开始那几天觉得施教授特别严厉,我说话之前得打好几遍腹稿才敢说出口,不过相处下来就觉得没那么可怕了。那不是严厉,是专业。谢谢施教授!以后韦亦悦再犯病我就真诚地装傻,气死他!”
“不怕把孩子都教坏了。”郎月慈低声道。
“翔子是好孩子,教不坏。”
“哎呀施教授夸我了!”张尚翔笑意满盈,“郎哥你听听,施教授说我是好孩子!”
“听见了听见了!好好开你的车吧!别把车给我们开天上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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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 6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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