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车还是坐公交来的？”

垃圾丢进回收箱，李焰从裤兜里摸出一把瓜子递给夏宝莱：“下一单还有一个半小时，你赶得及回去吃个饭不？”

夏宝莱的手已经伸向口袋里的烟盒与打火机，但对方忽然递过来东西，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拒绝，只好放弃这根烟，接过了李焰手上的瓜子。

“我坐公交来的，来不及回去吃饭。”夏宝莱说道。

她撒谎了。

她是打车来的。

她不会骑电瓶车，更觉得坐公交车像是在浪费时间和不必要的体力，打车的几十块钱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何况她也不是来挣钱和省钱的。

“住得远是吧？”李焰作了然状：“这一片是整个城南单子最多的地方，想多挣钱的基本都把定位弄在这里，看来培训的时候你们老师也讲过这个。”

“是，老师说过。”夏宝莱点头说道。

家政公司是线上派单，按照保洁师们上传的定位，分派方圆六公里之内的保洁业务，很多保洁师为了每天多接单，就把自己的定位往东部商业区和南部高新区靠。

夏宝莱倒不是为了多挣钱，而是想躲熟人。

“那你辛苦咯，早上八点钟的单子你可能六点钟就要出发。”李焰又塞过来一把瓜子，再一次打断了夏宝莱的抽烟计划。

“是挺麻烦的。”夏宝莱点头说道。

李焰觉得夏宝莱像个一戳一蹦跶的复读机，颇感无趣，于是将手上的瓜子壳扬进绿化带里：“走吧，我骑车搭你去吃饭，这附近有家自助快餐便宜。”

“好，谢谢师傅。”夏宝莱很想观察李焰的饮食情况，这邀请对她而言求之不得。

李焰的电瓶车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家，车上剐蹭多到几十张贴纸都盖不全，坐垫上长长短短的口子被万能胶和胶带强行拉扯在一起，像一张被毁了容的人脸。

夏宝莱有点担心自己的安全，但想到李焰就是骑着这样的车在大街小巷里穿行，于是把心一横，坐了上去。

“做我们这个，电瓶车是最方便的，包包放在踏板上，嗖一下说走就走。你挣了钱也给自己买一辆，或者去租，三百块一个月。租的有个不好，就是电瓶不大，远路估计要掉链子。”李焰的话顺着呼呼的风声飘过来，喂了夏宝莱一耳朵。

“师傅，请问你的车是买的还是租的？”夏宝莱顺势问道。

“我这个啊？这是二手的，主人以前送外卖，换新车以后我就买了她这个旧的。”李焰很得意地反问夏宝莱：“你知道这个多少钱不？”

“不知道。”别说二手，夏宝莱甚至连一手电瓶车多少钱都不知道。

“一百七，还送头盔、雨棚和挡风披。电瓶大，车也皮实。我骑一年了，一点事都没有。”

“这样啊……”夏宝莱暗暗攥紧了坐垫旁边的金属杠子，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一百七的价格之后产生的心理作用，她总觉得那金属杠微微有些松动。

这是条没什么人的后巷，李焰将车开得飞快，夏宝莱被风呛得有些窒息，只能尽力蜷下腰身，让自己暴露在风中的面积更小一些。

“减速带，小心哦！”李焰大声说道。

已经晚了。

“小心哦”三个字被夏宝莱听到的一瞬间，她就觉得自己整个身子与工具包一起被巨大的冲击甩得腾空而起。

还好右手抓金属杠抓得足够紧，整条胳膊像风筝线一样将她又牵回了电瓶车座上。

“咋样，刺激吧！”李焰笑嘻嘻地说道。

风风火火，莽撞冒失，完全没有交通安全意识。

夏宝莱一边平复自己狂野的心跳，一边继续给李焰做记录。

“你怕啊？”见夏宝莱不回话，李焰略微收敛了刚才嘻嘻哈哈的态度。

夏宝莱绷着脸，答非所问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注意安全。”

“路上又没有人，怕什么。”李焰猛捏刹车：“看到没，就这里。”

夏宝莱又一次被巨大的惯性向前推了一截，沉重的工具包也给她添油加醋，帮她狠狠撞在李焰后背上。

李焰很瘦，比她想象中还要瘦，一撞之下，夏宝莱甚至能感觉出来那根没什么肉护着的脊梁骨。

她或许有些营养不良。

是因为贫穷导致的饥饿吗？

所以她做保洁挣到的钱都哪里去了？

……

一系列问题罗列出来，夏宝莱心里早没了对安全的顾忌，她眼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李焰身上一定有许多值得她记录与书写的部分，真好。

“咳咳咳……”被重重撞了一下的李焰捶打着胸口：“就……咳，就这家店。”

一块大红色招牌，上面分两排写着“自助快餐、荤素任选”八个白色行楷字，玻璃店门朝左右两边开着，上面腻着一层油烟，雾蒙蒙的。

掀起厚塑料门帘，李焰冲着里面大叫：“周姐！”

复杂的香气很霸道地挟持了夏宝莱的嗅觉，她忽然想起自己早上没吃早饭，现在已经饿了。

“哎！”周姐端着一方盆菜从后厨走出来：“这么早下户啊？”

“嗯。”李焰一点头：“猪头肉饭，大份。”

夏宝莱抬头看向贴在高处的菜单，大份猪头肉饭是这家店里最贵的一种，需要十九块钱。

李焰不是不舍得吃喝的人。

老板娘抄起个已经被蹭花、渗色渗得不成样子的密胺盘子，擓进两大勺米饭，又给米饭上铺一层青椒炒猪头肉，最后将盘子塞进李焰手中，笑眯眯地转头问夏宝莱：“这个美女吃什么？”

夏宝莱饭量不大，她嗅着打饭柜台附近隐约传来的抹布味，目光在菜单上梭巡一圈，谨慎地点了个小份鸡排饭。

小份鸡排饭最便宜，只要十一块。

已经端着盘子朝素菜自选区走的李焰听到“小份鸡排饭”五个字，犹豫一下又折返回来，按住了准备扫码的夏宝莱：“我请你吃。”

“不用不用……”夏宝莱被李焰突如其来的好意弄得有些猝不及防，随后立马开始互相拉扯。但李焰一把将扫码机的扫描头捂了个严实，她力气极大，夏宝莱抢不过，只能眼睁睁看着李焰用卡到不行的手机扫出了十一块钱。

“哎呀，有什么不用的，她是师傅，请你吃个饭也是应该的，等以后你挣得了钱，也来请她吃饭嘛！”老板娘笑着将堆着米饭和鸡排的盘子递给夏宝莱：“那边打素菜，素菜不限量，随便吃，吃饱为止。”

李焰雁过拔毛，在每个盛着素菜的不锈钢方盆里都舀了一勺，把自己的盘子堆冒了尖。

夏宝莱挑挑拣拣，只给自己添了点土豆丝和炒油菜。

“西红柿炒蛋下饭呀，你怎么也不弄点？”李焰与夏宝莱对坐吃饭，问道。

对啊，为什么不吃呢？

夏宝莱被问得愣了一瞬，才想起来到底是为什么——

西红柿不是应季蔬菜，夏教授不会在这个时候吃西红柿。

她跟夏教授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生活中也早就被烙上了这样的印记。

连她自己也很难察觉到的印记。

“今天不想吃。”夏宝莱埋下头，含糊着说道。

李焰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也是，有时候我也觉得鸡肉有股鸡屎味，鸡蛋也有，就不想吃。”

夏宝莱夹着一块鸡排的筷子顿了顿，随后有些勉强地将那块鸡排送进了自己口中。

李焰吃饭很快，她的吃相在忘乎所以的时候甚至有点差，偶尔意识到对面还坐着学员，就慢下筷子，努力让自己斯文一些。

她吃饭的时长应该总是被压缩，因此需要用最快的方式将更多的食物送进口中，填饱肚子。

夏宝莱边推测边在心中默默记下。

李焰盘子里的东西几乎是夏宝莱的两倍，却还是先她一步吃完饭，她扯了张桌上摆着的纸巾抹一把嘴，又稀里哗啦抽了一堆塞进口袋，对着门口老板娘的方向大声道：“借一下厕所啊！周姐！”

之后就一溜烟钻进了后厨。

或许后厨只是去往厕所的必经之路而已，照常理来说，二者之间会有一段路或者一扇门的间隔。

但夏宝莱还是停下了筷子。

她接受不了这些菜和一个刚上完厕所的人从同一个门出来的事实。

一天之中，唯有饭后这根烟最重要。

夏宝莱提起工具包，走到饭馆门口，边抽烟边观察小巷。

这是片安置区，楼栋并没有地产开发商设计规划出来的那种寸土寸金感，楼高三四层，建筑没什么规划与设计，一排又一排，方方正正地杵在这里，像一堆大号积木块。

这小巷就夹在楼栋中间，一层是门面房，上面有居民自住或者出租。

门面房用来做什么的都有，卖电瓶车、幽灵外卖、五金配件还有理发店。楼上就是住宅，不锈钢防盗网里长长短短伸出些竹竿，上面挑着花花绿绿的衣服。

不到五分钟，镇定下来的李焰悠然地从厨房出来，**的手随意在衣襟上蹭两下，有些诧异地问夏宝莱：“吃完了？”

“吃完了，走吧。”夏宝莱按灭烟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