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宝莱七点半出门,夏教授已经起了,正在另一间书房坐着抽烟看书,她跟夏教授打过招呼,说自己要出门上户,夏教授低低应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是三岁多开始跟夏教授一起生活的,迄今二十多年,差不多一直都是这个相处模式。
她自幼失怙,母亲是个战地记者,在国外牺牲,父亲接受不了爱妻骤然离世,一度酗酒成瘾,最后自杀殉情。
一直不曾婚育的姑姑收养了她。
姑姑的物质条件相当优渥,精神世界也丰沛饱满,但这仿佛是以情感为代价的——夏教授对所有人都冷淡且疏离,哪怕是这个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侄女也一样。
夏宝莱习惯了,一直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她只是单纯痛恨旁人非要在学术上将她与姑姑深度绑定,全盘否定她自己的努力。
独自上户的第一单,夏宝莱要做一个三口之家的客厅与厨房。
保姆忙着跑前跑后照顾哭闹的小婴儿,孩子妈妈患了重感冒,躺在床上咳个不停,瓮声瓮气地请夏宝莱清洁的时候少用一些清洁剂。
明明只有三个人,整个家却乱出了三十个人的气势,夏宝莱在干活的间隙心想,自己幼年时会不会也是这样哭闹过来的?姑姑在当时又是如何照顾自己的呢?
两个小时过去,夏宝莱在洗手间收好了水,小婴儿刚睡着,她不敢出声打扰,只能蹑手蹑脚给两个大人比了个手势,这俩人对她摆摆手,示意她做完就走,没有检查的必要。
夏宝莱背着工具包走出单元楼,外面刮起大风,她的双手骤然遇冷,白生生起了一层皮。
用不了多久,这双手恐怕就要与李焰的差不多了。
夏宝莱盯着自己的手看了看,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了双胶皮手套。
李焰打过微信语音来——昨天夏宝莱给她的截图中有第一单的上下户时间,李焰是掐准了她下户时间打过来的。
“你下一单是什么时候?赶得及去看一下房子不?”李焰应该在骑车,电话那头风声呼呼,平白添了许多杂音出来。
“中午一点。”夏宝莱在心里算了算时间:“我打个车去你发的定位那里,应该赶得及。”
“打车多贵啊!”李焰肉疼地叫了一句:“我知道你上户的那个小区,马上来接你。”
夏宝莱来不及反驳,那边李焰就挂了语音,她无奈,只好站在小区正门等。
李焰像是被风吹来的一样又快又轻,她急刹在夏宝莱面前,对她一挥手:“上来!”
夏宝莱坐上去:“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李焰嘿嘿一笑:“那是房东让我帮她打广告的,假如我能帮她租出去,她每个月就少我五十块钱房租。”
夏宝莱恍然:“你也住在那里?”
“对啊。”李焰加速冲过一个即将结束的绿灯:“地方挺好的,房租便宜,距离这些单子多的小区又近,我已经介绍好几个姐姐租住这边了,她们都很满意。”
冲着李焰这句“好几个姐姐住这边”,夏宝莱就确定自己是非住这里不可了。
条件好与差都没什么关系,短短三个月而已,她本来就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看,距离你刚刚上户的小区还不到三公里,这位置是不是很好?”李焰在一处回迁房附近停下车,说道。
这处回迁房距离昨天她们吃饭的地方仅有一条路之隔,房屋造型也十分类似,不同的是这边的小楼一层没有太多商铺,大都作为堆放东西的库房使用。
“这边距离咱们上次吃饭的地方近,但有个好处,一楼没那么多门面,没噪音。”李焰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找出其中一把,稀里哗啦地捅开一扇一米二左右的卷帘门。
她一边抬起卷帘门,一边继续推销:“看这个门,防盗,安全得很。”
夏宝莱若有所思地点头,摸出手机将这扇门拍了下来。
“拍嘛,拍下来可以多对比几家,你就知道我选的房子多好了。”李焰带着她走进卷帘门,踏进一条黑漆漆的楼道。
“这个灯本来是声控的,最近灯泡烧了,房东还没来得及换。”李焰打开自己手机的电筒,照亮这条又窄又黑的楼道,说道。
楼道比卷帘门还窄一点,甚至无法容纳二人并行,也完全没有通风与采光可言,散发着一些不可名状的潮湿气味。
“太黑了,来,手给我。”李焰一手举着手机照亮,另一只手背到身后,对着夏宝莱勾了两下。
夏宝莱与人拉手的经历屈指可数,但犹豫片刻,她还是将自己的手递进了李焰手里——要做调研,就要克服一些自己身上的奇怪毛病才行。
李焰的手只有薄薄一片,干且硬,皮肤长期被各种清洁剂摧残,略微有些粗糙。
“这里其实走惯了也不用照亮的。”
二人上到二楼一扇防盗门前,李焰松开夏宝莱的手,又从裤兜里掏出那串钥匙,用其中的另一把打开了那扇门。
门里一片漆黑,但李焰轻车熟路地伸手在墙上按下一个开关,一盏昏黄的灯光亮起,照着二人面前狭小的玄关。
玄关连接着一条窄长的过道,过道两侧全是面对面的木门——这套房不存在任何设计或者户型结构,全然就是为了出租而生。
夏宝莱数了数,这条过道上的木门居然有八扇,过道尽头摆着两个鲜红的灭火器。
“我就住最后那一间,带你看的是这一间。”李焰将夏宝莱带到自己那间的隔壁,又用那串钥匙其中的一把打开了房门。
房间跟照片上的没什么差别,一张一米三五左右的床,一个黄色复合板衣柜,一张没有抽屉的劣质梳妆台,梳妆台旁边还放着一张配套的圆凳。
窗户窄小,采光不足,李焰打开顶灯,白惨惨的光照下来,给本就不温暖的房间又添了一丝凉意。
“这个单间才六百五。”李焰掰着手指给夏宝莱算账:“水费和网费都包括在里面的,电费的话每个月大概就一二十块钱,喏,那里有空调。”
李焰指向床头上方,的确有一个黄得离谱的空调。
“空调就是要另算钱了,它有单独的电表,假如你要用的话,房东会按照那个电表收你钱。”李焰说道。
“那……”夏宝莱环顾一圈房间:“洗漱和上厕所呢?”
“在三楼,有两个卫生间,都可以洗澡,或者下去,外面有公厕,三楼还有两个洗衣机,都是全自动的,衣服和洗衣粉丢进去就行,方便得很。”李焰将夏宝莱带出房间,引着她上了三楼。
三楼弥漫着一大股公厕味,两个洗手间目前没有人用,但滴滴答答的水声就没有停过。
两个洗手间中间夹着一间没有门的空房,里面有两台洗衣机,还有笤帚、簸箕、墩布等物。
每一件都脏得离谱。
夏宝莱被熏得头晕,她问李焰:“只有这里可以洗澡吗?”
“外面还有个澡堂子,开在那边的,洗一次五块钱。”李焰说道。
“好。”夏宝莱闭了闭眼,下了很重的决心,道:“我就租这里。”
“哎,好,好。”李焰开心极了,又生怕夏宝莱反悔:“那晚上下户我帮你去搬东西,你家住哪里的?”
“没事,东西不多,我自己搬。”夏宝莱摇摇头:“一个月付一次租金吗?”
“对,押一付一,没有中介费……押一付一你知道吧?就是押一个月房租,然后每月付一次,押房租这个也是没办法的事,房东也要保障,现在全城租房都是这样的……”李焰怕夏宝莱觉得吃亏,喋喋不休地解释道。
夏宝莱快被熏出眼泪,她横着食指堵住鼻孔:“我们先下去吧。”
“你是不是手头紧?”李焰凑近她,低声问道:“师傅先借你?”
“啊?”夏宝莱不知李焰是从哪里得出这种结论,赶紧否认道:“没有,我能付得起的。”
李焰点点头,老气横秋地说道:“反正做咱们这个的,大家都有难处,有些姐姐以前也很风光的,周转不过来照样做这个,你假如有需要就开口,姐妹们能帮就帮你一把。”
夏宝莱看着李焰,半晌没说话。
她将刚才这段话一字不落地记住,预备着写进自己的调研中。
李焰伸手拉她一把:“没事吧?”
夏宝莱摇头:“没事。”
她大概是想到什么伤心事了。
李焰心想。
“你这么年轻……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李焰觑着夏宝莱的脸色,问道。
夏宝莱笑笑:“想自力更生嘛。”
李焰拍拍她的肩,不再追问。
每个人都有方便和不方便说的事,不方便说的就不问。她混家政圈子一年,早已经熟知这点人情世故。
“行,那咱们就晚上跟房东签合同,你最晚一单几点下户?”李焰问道。
“六点,师傅你呢?”夏宝莱看向她。
“我开了夜间单的,十点才下,不过没事嘛,七点半以前咱们把合同签了,不影响我八点上户。”李焰边说边拨通了房东电话,汇报自己招租成功的事。
原来她还开了夜间单,怪不得一年能做九百多单出来。
夏宝莱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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