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午后,府衙前难得静谧。

吃过饭的灾民在救灾篷下打盹小憩,粥棚前亦井然有序,众人脸上出现了久违的安定神色。

“咻——嘭!”

不远处突然传来爆裂声,一簇绚烂的烟花应声在天光大亮的空中炸开,流光四溢,将所有人的脸庞映照得明亮。

众人的注意力不自觉地被这白日焰火吸引,一时竟无人察觉其中古怪。

就在烟花炸响、所有人都下意识仰头望天的同时,江雁锡伏在不远处阁楼的窗上,利用那片刻的光影与声浪的掩盖,直直地朝着谢观玉射出一枚暗镖。

在暗镖脱手的那一瞬,江雁锡思绪纷飞,时间也仿佛被拉得无限长。

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只要角度再偏一点点,多年来的执念,尽可以了结了。

她的手甚至无意识地又抽出一枚暗镖,想修正那微妙的错误。

谢观玉察觉到了直冲他脖颈而来的杀气。

在听到那极其微弱的破空声时,他绷紧身体,强压下避害的本能。

千钧一发之际,心中的念头荒谬,却无比清晰……

“嗤——”

劲风扑面而来,带来凉意。

谢观玉还未察觉到痛,脖颈上的血先汩汩涌出,他伸手去触,一片鲜红。

那枚乌黑的暗镖,堪堪擦过谢观玉的颈侧,带出一线血珠,随即深深钉入了他身后的玄红大门,镖尾因为余震发出嗡鸣声。

其力道之大,将府衙坚固的门都晃动了几分,可想而知若是扎在人身上,一镖封喉!

“刺客!有刺客!”

“保护王爷——”

短暂的死寂后,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炸开。

百姓惊惶后退,侍卫们刀剑出鞘,迅速组成人墙将谢观玉护在中心,大夫提着药箱,脸色煞白地急冲过来。

“封锁全场!搜查所有可疑之人!快!”

“本王无恙!”

谢观玉任由颈侧那缕鲜血滑落,染红了一小片衣领。

他镇定如山,拂开护在前面的众人,甚至向前踏了一步,将自己更清晰地暴露在众人视线中。

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恍若镀了层金边。

“宵小鼠辈,只敢暗箭伤人,不足为惧!请诸位各司其职,不必惊慌。”

众人看着他巍然屹立的身影,颈侧刺目的红,顷刻间凝聚到了顶点。

人群中,一个壮汉率先振臂,目眦欲裂地吼道:“这些蛀虫,到底要把人逼到什么地步?草民愿追随王爷,与他们死战到底!”

这声怒吼瞬间点燃了众人的血性,越来越多的人红着眼嘶吼起来。

“死战!”

“杀贼!”

“王爷千岁!死战不退!”

声音汇聚成滔天巨浪,冲散了恐惧,只剩下共进退的悲壮决心。

江雁锡“闻讯赶来”,一瘸一拐地冲到谢观玉身旁,陪侍左右,迎着风,恰到好处地落下几滴眼泪。

她的泪滴到谢观玉手上,他怔了怔,江雁锡没料到他会当真,连忙止了哭。

唉!就算要哭,她也该哭自己错失良机……江雁锡懊悔不已。

官差拔下那枚深陷门中的暗镖,呈递上来。

镖身上缠绕着一小卷字条。

是句没头没尾的诗:“水渊深处逢阴极,洞中日月天河倾。”

谢观玉认得那字迹。

虽出自江雁锡之手,却写得与谢宸的字如出一辙。

他偏头看了眼江雁锡,她没在哭了,只是红着眼皮,与大夫一起研究止血的伤药。

后来,官差在不远处的客栈二楼一间房中查到了木窗上有飞爪钩住的痕迹,想必就是刺杀者所在的位置。

然而,问遍客栈上下,没见到有人进过这间空房,也再没发现其他任何蛛丝马迹,此事终究成了一桩悬案。

-

府衙内,烛火摇曳。

“今日那字条你见着了吗?”

“王爷看完便烧了,想来是什么机密吧,我哪看得着!”

“嘘,我取字条时偷偷瞄上了一眼,记下了,是两句诗,没头没尾的,一点也看不懂。”

“别卖关子了!快说啊!”

“什么水渊深处逢阴极,洞中日月天河倾。写景的么?”

几个官差闲时偷偷说着小话,再机密的内容经这样一传,府衙上下也是人尽皆知了。

角落里,有一人不动声色,却竖着耳朵细听,闻言,漆黑的眸子一亮。

只有他听懂了这句暗语传达的信息:子时,金银窟。

是三皇子的人要约见他吗?

他惴惴不安,不知是真有其事,还是陷阱,一时拿不定主意。

……

子时,夜凉如水。

街头无人,只有巡夜的官差每隔半个时辰经过一次。

已被查封的金银窟更是萧条,大门已经落了锁,只有个隐蔽的后门能够进入。

一个乞丐举着微弱的蜡烛,胆战心惊地挪步进去,嘴里嘟囔着:“有人吗……”

话音刚落,一枚冰冷的、带着棱角的东西破空而来,精准地砸灭了烛火,随即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滚动声。那乞丐吓得不敢上前,伸出脚去试探,才发现暗器原来是颗骰子。

他惊恐地抬头,借着透进来的一点月光,感觉到赌桌旁隐约有一个人影。

一道冰冷的女声从黑暗深处传来:“出去!”

乞丐听着这声音也很是飘渺,都不知是人是鬼!

他连忙跪下讨饶:“女侠饶命!我也不想打扰你清修的,是有人、有人让我来的……”

早在他进门时,江雁锡先一步看清他不是官府中人,便知是那内鬼防了一手,派人来打探。

“让他进来见我。”

“是!是!”乞丐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就在他即将冲出后门时,那个女声再次响起:“告诉他,我的代号是玉随风。”

玉随风——

三个字如同惊雷,在那人脑中炸开。

这的确是三皇子麾下的重臣没错!

原来不是陷阱,而是上峰亲至,所有的疑虑瞬间烟消云散。

他又等了片刻,确认再无异常,这才整理了一下衣冠,怀着几分敬畏与忐忑,快步潜入了金银窟。

“大人,卑职来迟了!实在是迫于形势不得不……”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抹白从梁上翩然落下,谢观玉漆黑的眸子在月光下影影绰绰。

不远处,一双素手点起了灯盏,那人将希望都寄托在“玉随风”身上,待看清面容后,心知中计,脸上的血色瞬间如潮水般褪去,转身欲逃,可是已锁链加身,被死死地扣押在赌桌之上!

江雁锡随即出门,往空中放了一束信号弹,巡夜的官差很快就会赶到。

整个过程不过电光火石,谢观玉的衣裳甚至仍斯文整洁,借着光看清了内鬼的脸——竟是钱师爷!

“你……你们!”

钱师爷挣扎不得,哑口无言。

“是你?”

谢观玉很轻地拧眉。

印象中,他很是清廉,李知府搜刮了那么多民脂民膏,不少官员随着他锒铛入狱,而钱师爷却经得起查,多年来手上没有烂账。

堕落的好人往往比天生坏种更令人心痛,他不禁问:“为何?”

“为何?什么为何?”

钱师爷蓦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不甘与怨毒。

“我倒想问问你,尊贵的王爷,为何我寒窗苦读二十载,自问治世之才不输于人,却只能在这府衙里做个抄写文书的微末师爷?为何李知府那种蠢材贪官却能步步高升,肆意将一方百姓视作猪狗?”

江雁锡闻言,怔了怔。

钱师爷迅速捕捉到了她的隐痛,仿佛看见了一丝生机,转而朝向她诘问。

“玉随风,你又为何叛主?我们这些人,都是受尽了世间羞辱的,又有什么不同呢?普天之下,只有三皇子赏识我们的才能、赐予我们公平的机会!我想实现我的抱负,这有错吗?我想除去狗官,真正为这天下百姓做事,这有错吗!”

谢观玉敛眉:“你言行不一,分明是在牺牲百姓为自己的通途铺路,打着‘不得已’的幌子矫饰对权力的渴慕。”

“牺牲?”

钱师爷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你们这些人生来便在云端,脚下自有锦绣前程,怎么会懂?难道世间所有的路都干干净净、任我挑选吗?我只知道,待他日我大权在握,能救的是千千万万的百姓!我只知道,今日若不牺牲他们,来日我便会被旁人牺牲……”

话音未落,官差破门而入。

“王爷!王妃!属下来迟——”

“……这是?”

谢观玉将钱师爷交过去:“收监。”

官差没有多问,抱拳:“是!”

两名巡捕一左一右架起钱师爷,将他向外拖去。

就在即将被拖出门口的刹那,他猛地扭过头,淬满恨意的眼睛死死盯住江雁锡,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玉随风……你以为你能善终?飞鸟尽,良弓藏!我在下面睁大眼睛看着你!看看你的下场,能比我好到哪里去!哈……老天无眼!无眼!!”

二人之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谢观玉的目光轻轻落在江雁锡身上。

钱师爷的话像一根细刺,绵绵密密地扎进心里,令他第一次看清月亮的另一面。

她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否也有无数次不得已?

江雁锡看着状若疯魔的钱师爷,则是如揽镜自照。不得已么……

原来她所谓的被命运逼迫才不得不犯下罪孽,换个视角看,竟真是如此可笑的、自欺欺人的谎言。

只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钱师爷说得一点不错,她亦死期将至。

最终还是江雁锡打破了寂静,低声道:“王爷,事情快要了结了。您允诺要给奴才的薄棺,可以明日就订下吗?”

谢观玉眸色深深。

“好。”

因着跛脚,二人走得慢吞吞,眼见着月亮一点点西斜。

“我想要‘桐木棺材,柏木挡’,这样才不会被虫子咬。里面的空间不要太大,挤一些更好,若能刻图样,就刻一只大雁,要往南飞。还有……”

江雁锡细细地说了想要的内容。

谢观玉静静地看着她。

江雁锡噤声:“我说得有点多了么?”

谢观玉摇头。

只是有些怪,江雁锡如数家珍,仿佛想过千百遍自己会如何死、死后葬身何处了。

语气不像是在谈棺材,倒与她从前介绍漂亮珠子没什么分别。

“只是有些贵。”

江雁锡紧张地攥了攥袖口。

单论这几日出的力,恐怕叫不上这么高的价格。

“做工好些,要白银五两……”

“可以。”谢观玉颔首。

“多谢王爷。”

江雁锡这才安了心,面上不自觉带了点笑,平日里被藏得很好的酒窝若隐若现。

直到谢观玉淡淡地问:“为什么取了这样的代号?”

宫中人对名号有些忌讳,而江雁锡这名字显然颇有深意。

玉随风。

便是字面意思——谢观玉灰飞烟灭,随风而逝。

江雁锡眨了眨眼,面上笑意不减,平静地说谎:“很好听吧?”

谢观玉将她眸中的狡黠尽收眼底,知道她满是坏水,冷哼了一声。

只是不得不承认,江雁锡办事干净、准确,特别是今日那道擦过他侧颈的暗镖。

鲜血淋漓的那一瞬,恐惧与疼痛尚未侵袭而来,谢观玉唯一的念头是:这招她使得真漂亮。

增一分则致命,减一分则落空,她却能精确到毫厘。在这样荒诞的念头影响下,颈侧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竟带起一阵隐秘的战栗。

这样聪明的人,死了有些可惜。

谢观玉轻声道:“江雁锡……”

江雁锡仰头看他:“嗯?”

理智回笼,谢观玉压下了念头:“没什么。”

想得深些,便知不可行。她与他结仇多年,况且,与谢宸又有那样一份亲密关系,后患无穷。

“哦……”

江雁锡觉得他有些古怪,也许是磨刀霍霍,正在想怎么杀了她吧。

脖颈微凉,她不自觉离谢观玉远了些,一路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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