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晨光熹微。

江雁锡猛地从床上惊醒,坐起来。

“夫人,你醒了?”嬷嬷端了水来,准备梳洗。

“你是谁?”江雁锡警惕地盯着她。

嬷嬷被那充满戾气的眼神慑住了,僵在那,半晌说不出话来,手中的脸盆险些落地。

江雁锡下一句想问的是:我是谁?

过了半晌,她又恢复了稚童的状态,愧疚道:“嬷嬷,对不起,我又忘记了……”

嬷嬷缓过神,摸摸她的头:“夫人会好起来的。”

江雁锡看着模糊的铜镜,与那张苍白、迷茫,甚至开始有些陌生的脸相对。一种失控的恐惧将她裹挟。

脑子不仅一片混沌,还像深陷于雾气笼罩的沼泽地,越是挣扎,越被吞噬,头疼欲裂。

她喝药,大口大口地喝药,顾不得要装作怕苦,然而喝下去效果几何,她不知道,大夫也说不准。

江雁锡努力下床,在桌案前写字。

她写下自己的名字,尚且顺利。

她写下给自己的嘱托,然而,提笔忘字。手指因为紧张和不可言明的阻滞感而发颤,江雁锡定了定心神,事无巨细地写好去江州的路线和步骤。

笔墨未干,泪水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与墨相融,糊湿了纸面。

江雁锡咬咬牙,将纸粗暴地撕碎、攥成一团丢入篓中。

重新写。

然而刚写下名字,手一抖,在洁白的纸上划出长长一道。

江雁锡突然没了挣扎的心力,懊丧地伏在案上。

就算写了,写得很好,可是,变傻的她还能识字吗?

江雁锡回想起从前种种,她对自己素来不是很好,连那场酣畅淋漓的坠崖,如今也只剩下强烈的痛……若寒窗苦读得来的才智尽数作废,她游走世间的最后一份倚仗也不复存在了!

为何……为何?

犹如将死之人渴望落叶归根,江雁锡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江州。

要在彻底痴傻之前回江州去,越快越好,一刻也不能耽搁。

……

一匹最劣等的草马,要三贯钱。

在黑市买假户籍,要一两。

后半生所需要的费用,以及,棺材钱,要……

江雁锡无法控制自己繁杂的思绪,什么都还没有做,脑子已经累得不行了,可是停不下来。

她仰头看了看面前这幢南城最富丽堂皇的建筑——金银窟。

夜色浓重如墨。

江雁锡摇着轮椅,一点点将自己推入那道门。

走廊长而狭窄,让人走不得回头路。

门内,灯火辉煌,有如白昼。

汗臭、水烟味与看不见的贪婪**相交织。

人声鼎沸,骰子在骰盅里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江雁锡屏住呼吸,防止浑浊气体涌入,却仍像在受钟刑,五脏六腑都被骰子晃得震颤。

可她需要钱,很多钱。

如今腿脚不便,又不能去卖力气,思来想去还是走了歧途,靠着多年来训练的算学与耳力,说不定能在这鱼龙混杂之地搏得一线生机。

“姑娘,玩两局?”

侍从打量了眼江雁锡,身上的衣料十足的好,可是脸色苍白,近乎透明,拖着这具病骨,横看竖看也不像是会在赌场中一掷千金的大主顾。

江雁锡问:“可有赠送的筹码?”

侍从估摸着她的身价,随手抓了五枚递给她。

“多谢,我初来乍到,玩两局试一试。”

江雁锡在赌场转了圈,停在了骰子桌前。

玩法直接、胜负立判。

庄家将骰盅摇晃得令人眼花缭乱,“砰”地一声扣在桌上。

他声如洪钟:“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骰子与盅壁碰撞的细微回声、骰盅落定时的震颤,在她耳中竟无比清晰。

江雁锡第一次发觉自己有这般天赋,在心中想好点数,动作干脆地将五个筹码全放在了“小”上。

“跟不跟?”有人小声问。

“跟什么?这人看着眼生,压根不会玩,瞎放的。刚才好几局都是小,我猜这把是大!”

“那她动作那么快——”

“不是高手就是疯子!”

开盅——

四、三、一,小!

周遭响起了低低的惊呼声。

江雁锡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翻倍的筹码。

庄家撇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江雁锡在这张赌桌上大杀四方。

她并不每局都下注,只沉默不语,定定地盯住骰盅,但是逢赌必赢,不知不觉间,原本松散的人群全都围在她身后,她押什么,便一窝蜂地跟着下注。

骰盅一响,黄金万两。

面前的筹码以惊人的速度堆叠起来,很快码成一座小山。

“兑现。”

每过十两,江雁锡便如屯粮的蚂蚁般将筹码换成银子,收入囊中。

庄家仿佛被人看穿,动作越发迟疑,眼见着输得越来越多,脸色终于败了下去,喝道:“你出千!”

江雁锡也想装作有赢有输,在其中浑水摸鱼,可是人越来越多、一局的数额太大,她被架住了,输不起。

她警惕地捂紧了钱袋子,反问:“骰盅在你手中,我如何出千?”

除了庄家,金银窟中的几个打手也悄然围拢过来,目光不善。

江雁锡坐在轮椅上,本就矮人一头,此时被彪形大汉投下的阴影彻底笼罩,再迟钝也该知道,她已成了靶子,要带走这笔钱并不容易。

可是,不能退让,绝不。

江雁锡护着发沉的真金白银,分毫不让。

她知道江湖人的习性,若是露怯,必定一分一毫也带不走,并且,赌场今夜损失惨重,其他人跟着赢走的,也要算在她头上、吐出来。

可是,若鱼死网破……她扫了一眼面前黑压压山一般的人群,没底能全身而退。

最好的情况是,硬扛下皮肉之苦,让赌场出出气、找回面子,但钱一定要死死揣在怀里,就算是吞进肚子里,她也要带走。

两方僵持不下之际,突然有侍从挤入人群,对庄家附耳说了几句。

庄家硬是从沉得发黑的脸上挤出一丝笑,鼓了鼓掌:“姑娘好赌技!不过,光是听骰子,如此单调,未免太屈才,不如玩点更刺激的?”

江雁锡不语,静静等他说下去。

侍从的托盘上备好了一条黑布,以及两团蜡丸。

“天字号雅间有位客人对姑娘的赌技欣赏有加,特邀姑娘前去赌上一局。蒙上眼,堵住耳,下一局全凭天意,如何?”

天意?

江雁锡并不相信虚无缥缈的运气,她素来很倒霉。

正要拒绝,庄家拍了拍手,两个打手将那位客人出的赌资倒在桌上。

筹码如瀑布一般砸下来,且不是江雁锡领到的小筹码,光一枚便抵得一两白银,哗啦哗啦响个没完,将桌子填得满满当当,不断溢出来。

周遭的人纷纷看红了眼,吞咽口水的声音不绝于耳。

“来者何人,出手竟这般阔绰!”

“我去行不行啊?我准头也还不错——”

江雁锡看着桌上沉重如山的筹码,心更凉了下去。

如此,赌场更不会放她走了。

这一场赌局能给他们的分红数额便足够庞大,他们由不得她放弃。

“好。”

江雁锡应下,正想将自己赢来的钱先装好,却又被挡下。

“慢着!”

庄家走至她身前,语带讥诮。

“姑娘,要开赌局,筹码需要相当。”

江雁锡知他是故意羞辱,面上端得越发镇定,问:“依你看,应当如何?”

“赌场的规矩,赌命。姑娘签下生死状,赢了将钱带走,我们金银窟照样以礼相待,二话不说,输了——弟兄们今日便大饱眼福了,七十二道刑罚应有尽有。姑娘的赌资就当是诸位众筹了,可好?”

“好!好!!”

众人盯着江雁锡,拍掌起哄,气氛与之前相较,竟更加狂热,仿佛立刻便要簇拥着她上刑架“表演”。

江雁锡很轻地皱了下眉。

她对赌场缺乏认知,只当是吞金的貔貅,没想到竟如此穷凶极恶,还能草菅人命,动私刑来牟利。

可是几乎不用想,江雁锡便在那生死状上用血红的墨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没有退路。

更何况……江雁锡心中苦笑,那位阔少破费了,她的命本就不值这么多钱。

“真有人赌命?!”

“半年前有,我亲眼见着的,滚烫的水一浇,皮肉都挂下来了……”

议论声纵使滔天,江雁锡也听不见了,她的眼睛与耳朵皆被封住,陷入黑暗与死寂之中。她甚至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人要和她赌,还是赌场设局,编出来的。

唯一能听见的唯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江雁锡察觉自己在发抖,但她分不清是为什么,恐惧与兴奋的生理反应一样,她受过训练,早已戒掉了对恐惧的觉察,只紧紧抓住钱袋子,那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

宝倌立于二人中间,道:“清台,换骰盅——”

江雁锡静静地等待他的指示,片刻后,宝倌碰了碰她的手臂,江雁锡伸手触到了骰盅,第一次将这害人的东西拿起来。

她不会。

江雁锡有些手软,等待着“天意”的降临。

然而,她刚一放下,便听有人破门而入,与此同时,木屑纷飞。

江雁锡猛地扯下了黑布与蜡丸,亮如白昼的光线让她有一瞬间的失明,然后,她看见了对面端坐着的人……

谢观玉正冷冷地审视着她。

大批精锐官兵如潮水般涌入金银窟,顷刻间控制住了每一个出口,混乱的尖叫声、呵斥声穿透了耳膜。

“官府查封!所有人不许动!蹲下!”

“所有赌资,一律罚没!在场人等,全部押回衙门,严加审问!如有违者,杀无赦——”

江雁锡嘴唇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几乎来不及反抗,她便与宝倌一起,被两名官兵死死拧住胳膊,押在了赌桌上。

她身上沉甸甸的钱袋子被尽数剿获。

没了。

连同她的伪装与自欺欺人的尊严,全没了。

“启禀王爷!这是搜到的罪证和赃物。”

罪证,是江雁锡签下的生死状。

赃物,是一枚成色极佳的玉扳指,也就是那满满一桌筹码的抵押物。

谢观玉用帕子将那枚白玉扳指擦拭干净,重新戴上,垂眸扫了眼纸上血红的名字与手印,拧眉道:“亡命徒。”

江雁锡的脸被赌桌挤压得变形。

她恨极了他轻飘飘的评判,蓦地挣扎起来,竟真从两名官兵的铁掌下挣出了片刻喘息的机会,梳好的发鬓都变得有些散乱。

“谢观玉!”

眼见着他起身要走,江雁锡不甘心地叫住他。

“既已开局,赌完再走!”

谢观玉看着她半是癫狂的状态,似是觉得不可理喻。

他修长干净的手指挑开面前的骰盅,江雁锡一瞬不瞬地盯着,却见里面空空如也,根本没有放骰子。

空的……空的?

江雁锡不可置信,抬眸怔怔地看他。

谢观玉居高临下地与她对视,淡漠道:“嗜欲深者天机浅,我并未打算要和你赌。”

杀人最怕诛心,江雁锡似是受了最后一击,喉咙几乎要呕出血来。

她不再挣扎,任凭官兵一左一右将她架起,朝外拖去。

擦身而过时,谢观玉没再看她,江雁锡也低垂着脸,只是恨意丛生。

他太过正确了,高高在上地批判她嗜赌、亡命,刺痛她的自尊。

她是错的,她当然是错的,她所有挣扎、所有算计、所有的孤注一掷,都如同是个丑角在戏台上卖力地表演——

到头来,谢观玉轻而易举褫夺了她豁出命去护的碎银几两,连同最后的一丝自由的希望。

江雁锡再度被囚于那间冷冰冰的牢房里,在稻草铺成的床上蜷缩成一团,伴着无时无刻不在发作的头疾,无声地大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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