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州,蒲和驿站。
管驿站的小吏诚惶诚恐地把官老爷迎出去,一边暗自腹诽:
昨夜这位带着仆从来住宿。身为主子,和仆人住一起就很奇怪了,又不是没有空余的房间……今儿一早主家喊他来为大人送行,再看这辆马车,就更奇怪了。
这马车周身上下灰扑扑的,既不镶金嵌玉,也没有稍显贵重的摆饰,哪家头顶有官职的大人会做这样的马车?
看着倒像是那些小富之家用的。
不过仔细一看,又能看出不一般的地方了——这马车的木料,以他的眼力虽然说不上来是哪一种木材,但也曾有幸见过。那种木头啊,看着虽然只是普通木材的样子,但颜色深,也坚硬,听说用在马车上能跑得又快又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一种顶好的材料。
上一回,看到用这种好料子的马车,是什么时候来着?
驿站是只有在职官员才能在这儿歇脚的地方。这还得是小吏在驿站送了数百辆老爷们的马车,练出来的好眼力,才能看出来的。要是寻常人等,说不定就被这马车不起眼的样子骗过去了。
要是让随手指了他出来送客的主家知道,有可能怠慢了一家贵客,还不知道要怎么懊悔呢!
这位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小吏把好奇心压下,恭敬地叩了礼,按照对方的要求,先行回去了。
贴身侍卫阿满低眉顺眼立在一旁,待驿站的人走远,上前低声道:“大人,他们……”
昨晚有人夜袭。
阿满抓人的动静并不算轻,今早出来看驿站里的人都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顿时有些怀疑。
“不是他。”马车主人着一袭白裳,为着此行行事方便,什么能证明身份的物件都没带上,只留一柄带白玉穗子的竹骨扇。
驿站里的人昨夜都被药倒了。那碗茶,他和阿满都没喝。
“没事。走吧。”
阿满皱起了眉头,有话要说的样子,然而最终没有质疑自家公子的决定,顺从地坐上了马夫的位置。
容芜心情也有些烦躁。一路上遇到的刺客不少,虽然称不上有多麻烦,但总归耽误事儿。
他想起来车上好像有备好的点心,寻思着解解闷,执起扇子挑开马车车帘——
车厢内,檀木茶几上,已经是一片狼藉。原先摆的整整齐齐的佛手酥、琵琶糕等点心,全不见了踪影,只剩些零零碎碎的渣屑散落在极难清理的毛毯上,昭示着罪魁祸首的嚣张。
而马车角落、香炉的旁边,不知何时卧了一团白毛儿,仔细瞧着还在上下起伏,竟是个活物。
“……”
容芜一下把车帘拉上。
阿满已牵上了缰绳,见状问道:“大人,可是有什么忘在客栈里了?”
“……无事。”他微微一笑。“约莫是我……看走了眼。”
容芜顿了一下,又挑开帘子。
满地的糕点碎屑和突然出现的白毛团子仍是没变。甚至那白毛动物还在他拉帘子的时候翻了个身,现在依稀可见一条雪白蓬松的大尾巴,和看上去手感极佳的肚腹。
看来昨晚车上进了个小贼。
容芜收了扇子,轻手轻脚走过去,出其不意一下夹住它腋下,将它拎起来,仔细看了看。
尖尖的、柔软的耳朵,细长的吻部,似猫似犬的体态……居然是只白毛狐狸。
纯色的,周身上下不掺一点儿黑。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对方当然是醒了。这小狐狸竟半点不怕人,也不像寻常野物那样凶性大,被人提到半空中只是惺忪地把眼睁开了,不紧不慢的打了个哈欠,颇有些懒洋洋的。
容芜将它放到塌上,没生气,呼噜了两下小狐狸肚皮上的毛儿,反倒有些忍俊不禁:“你可真是潇洒——小东西,偷吃了别人家的点心,还敢赖在这儿睡觉?当心别被债主抓去扒了皮做成披肩了。”
小狐狸四仰八叉地仰倒在塌上,被人类按着摸了好一会儿,只蹬了蹬后腿表示不满,便随他去了。
亲人得像是家养的。
但蒲和驿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儿来家养的狐狸。
容芜平素里很少见过这样自然亲人的小动物,不禁多了几分亲近之意,便捏着这小东西的耳朵尖笑道:“还不走?——再不走,我可就把你带去澧县了。”
小狐狸无动于衷。
也是,它只是一只灵智未开的小动物,怎能听得懂人说话呢?
它抖了抖耳朵,翻了个身把容芜的手压在肚皮底下,叼住指尖示意他不准再摸了,又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大人?可是后头进了什么东西?”
容芜应道:“无妨。阿满,再快些,得在天黑之前到那边。”
阿满应了一声,甩了甩缰绳,马车绝尘而去。
为防路上颠簸,容芜把小狐狸抱起来,放在腿上,又开始逗它。
他笑道:“你不走,那便暂时跟着我吧。小狐狸,你是打哪儿来的?”
“……唧。”
它用爪子草草洗了遍脸,看起来精神了些,不过还是瘫着没动。
“唧?嗯……有名字吗?”
“我想应该也是没有。总归要同行一路,小唧?小白?就作你的名字如何?”
狐狸扫了他一眼,神色很有些不屑。
这脾性,说好是真好,不怕人。说不好呢,又不太理人。
小模样还怪伶俐的。
容芜想了想,拎起它一条腿。
“哦,原来还是位公子。”
小狐狸毫无反应,还舔了下爪子。好像被撩开腿看蛋蛋压根不是什么大事,又用那种无所谓的眼神看他。
容芜毫无心理负担的对着小狐狸耍了个流氓。
他逗弄了一会儿,放松够了,便放过了它,转而从茶几下的隔板处取出了几卷文书,边读边揉眉心。
澧县上报的文书写得一团乱,治理地方不会,搅混水倒是功夫一流,看得他眉头直皱。
也不知马车是行进了多久,等容芜翻文书看得脑袋都有点发胀了,马车才渐渐慢下来。他就问道:“阿满,是到了吗?”
隔着帘子,阿满的声音闷闷的:“还没有,大人。不过快到了。现在有百姓祭祀,队伍太长,一时半会儿怕是过不去。”
“祭祀?”
容芜挑开窗帘,他们已到了县城的民街上,马车旁俨然是一排长龙,看衣着打扮都是些平民百姓,或多或少都攥着一把银两,脸上愁容满面。
看那银两大小,最少都是一家平民一月的收入。而这些排着队的百姓,全都面黄肌瘦,衣服上或多或少有一两块补丁。
纵然如此,竟也没有人愿意拿这些银两置办些吃穿用度,反倒是匪夷所思地全拿去祭某个不知所谓的神仙。
有点奇怪。
看那队伍的尽头,赫然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澧县县令府邸。
容芜眼眸一沉,收回竹扇,吩咐道:“换条路。咱们尽早去陈县令府上。”
阿满应了声是,调转马头。
车厢里的小狐狸在路上睡了个饱,此刻便闹腾了起来,一会儿咬着容芜的衣袖,一会儿在塌上爬来爬去的,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容芜叹了口气,挠了挠它的下颚,无奈道:“别闹,等我办完事了找个僻静的地方时再放你走。”
“这儿人太多了。像你这样的小狐狸,下去一准被人捉了去。”
之前那地方荒凉的很,除了那座官府出资修建的驿站,周遭五里地都是光秃秃的山丘,怎么看也不是适合狐狸生存的环境。
虽然不知道这个小东西是怎么跑到他们马车上来的,带它一程也是好事。
察觉到马车再一次停了下来,他开口:“这次可是到了?”
“是的,大人。”
阿满把手中缰绳交给了县令府门口的小厮,差使另一人前去通报。他们此行本是打算不打草惊蛇地从后门进去,哪知后门处完全被百姓堵死了,便只好罕见地走了正门。
大人的行事一向这样。用他的话来说,只有猝不及防的出现在那些贪官污吏的面前,才更容易查到一些腌臜事。
阿满不是很懂。
不过他也不用懂,作为护卫,他的任务只是保护公子,听后者的吩咐做事就行。
这次要见的对象,是澧县县令。不过一个从五品的小官,就算不用在京城对付那些个高门大户的手段,也谅他不敢随便说话。
容芜抱着小狐狸从马车上下来,不消片刻,陈县令、陈夫人领着一众仆役急匆匆赶来,远远见着了人,便叩首高声道:“不知御史大人前来,有失远迎,望大人恕罪——”
边说着话,陈庸额角上豆大的汗珠便跟着滚落下来。不知是身材太富态累出来的,还是早听说这御史大人的威名,给吓出来的。
“治罪倒是不必,”容芜道,“进去说?”
“是是是,那当然!”陈县令一擦额头,喊道:“还不快将御史大人迎进去!”
“不知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容芜坐在主位上,既然要办正事,那架势一下就摆了出来。这位威名赫赫的御史大人品了一口刚沏上的茶,慢条斯理地说:“也没什么要紧事。只不过京城近来有些澧县百姓被地方官员剥削的传言,圣上特地派本官过来查探查探。”
“陈大人,如实说就好。”
陈庸额上的汗珠又滑下来了。“您请问!下官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吗?”容芜不置可否。“远的不说,先说点近的吧。”
“实不相瞒,本官方才来的时候,见到了一队祭祀的百姓。那供奉的银钱,应该也抵得上澧县半年的地租了。不过看此地的庙宇寺院,也没见着几座。陈大人,澧县因何在供奉?百姓供奉的钱财,又用于何处?”
“陈大人,莫非是在利用祭祀的名义盘剥澧县百姓?”
“冤枉啊大人!这……”
陈县令支支吾吾。他此前可完全没收到过御史大人要来监察的消息,慌乱之下下意识草率地否认道:“此事下官着实不知……”
“陈大人不知?可为何本官来时,见到的祭祀的百姓,似乎都是往您的府邸涌来的呢?”
陈庸无言以对,辩解道:“大人!此事与下官无关啊,下官决没有做过鱼肉百姓的事儿……”
“哦?陈大人的意思是,本官在污蔑你?”
容芜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
这地方小官和京城里那些笑面虎还真不一样。真不知这县令究竟是怎么当上的,那些百姓如今还在门口,当他是瞎不成。
有用的话一句没提,只余通篇的否认,容芜都懒得多费口舌。
平日里跟那些老狐狸打交道,乍一面对这些又贪又没几个胆量的外头地方官,都多余派他来这一趟。
他把玩着小狐狸的前爪,淡淡道:“陈大人,做官为民,还是诚实一些的好。若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被人参了一本,丢了头上的乌纱帽,可就得不偿失了。说话之前,得三思啊。”
“说起来,本官出京的前一日,还看到了坞县的令使,查明了贪污,在闹市被当街砍头……”
“只可惜,还要为圣上的旨意奔波,没来得及多看两眼。”
“陈大人,你说,”容芜含笑,“都说地方官员是百姓的衣食父母。这样弃百姓于不顾的官,便是砍头,也算轻的吧?”
“是、是!”陈庸一惊,跪伏下来。”不瞒大人,这事……还要从城西那栋鬼宅说起……下官也是逼不得已啊!”
“哦?”
容芜若有所思,正经的还没问呢,倒炸出来这么一条信息。
什么鬼宅。这家伙,除了和罪人高岷有联系,现在居然还搞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摊上这么个县令,这澧县真跟被蛀空的树根没什么两样了。
算了,先处理这件事儿吧。
“——说说看。关于那个鬼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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