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冷战

我连一条像样的裙子的都没有。

“麦迪逊,”我把那张沉重的卡片扔在我的书桌上,“我不想去。是维罗妮卡让我入选的。这根本不关我的事。”

“那又怎样?”麦迪逊从她的狂喜中回过神来,她凑近我:“被女王钦点,这说明你很特别!”

“我不特别。”我脱掉我的匡威鞋,开始在收拾我的行李箱:“维罗妮卡......你好像对她了如指掌?”

“哦,我不认识她,”麦迪逊发出一声兴奋的轻笑:“她比我高两届。但我知道我们学校所有的男生都为她疯狂!”

“她那么……有名?”

“‘有名’?”麦迪逊笑了,仿佛在嘲笑我的无知,“克洛伊,她不是‘有名’,她是‘神话’。她是我们那一片的‘Queen Bee’。啦啦队队长,全A学生,她只和最受欢迎的男生约会。”

“只谈又高又帅的,对吧。”我面无表情地附和,脑子里闪过她在我家乡小镇时,身边那些同样众星拱月的男孩面孔。

“当然!”麦迪逊陶醉地开始掰着手指,“高一那年,她和学校的校草贾森在交往。贾森,六英尺四英寸,长得像个年轻的雷神。一个星期后她就甩了贾森!她让贾森在全校面前哭了!哭了!”

麦迪逊似乎对这种抓马剧情无比向往。

“不过,”她继续说,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兴奋:“她谈恋爱都谈不了多久,那些男孩,和她在一起时都像是世界的王,但被她甩了之后……哦天哪,他们都惨透了。”

“惨?”

“就是……毁了。”麦迪逊耸耸肩,“她就像黑寡妇。她会把他们吸干,然后扔掉。”

我的胃又开始收缩了。

“有一次,”麦迪逊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她和我班上的一个男孩谈了,就……很短的一段时间。”

“你们班的?”

“对。他叫……杰克。杰克·邓普西。”

她说出这个名字的方式很不一样。没有了刚才的兴奋,而是带着一种柔软和苦涩。

“他是我们班里最帅的男孩,”她低着头,小声说,“他会弹吉他,他很温柔,所有女孩都喜欢他……”

我能感觉到,这是她第一次对我说实话。

“然后呢?”我轻声问。

“然后维罗妮卡就出现了,她在一次校际比赛上见到了他。下一周,杰克就成了她的新战利品。他们在一起了……大概一个月?”

麦迪逊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嫉妒。

“再然后呢?”

“然后?”麦迪逊抬起头,她的眼神显得很奇怪,“然后,杰克·邓普西就失踪了。”

“……失踪?”

又是这个词,我承认的声音在发抖。

“对啊。就那么……消失了。”麦迪逊似乎也觉得这事很诡异,她搓了搓胳膊,“警察来了,到处都贴了寻人启事。但他再也没出现过。”

“那他死了吗……”

“谁知道呢,”麦迪逊突然又恢复了那种八卦的语气,仿佛是为了掩饰刚才的真情流露,“镇上的人都吓坏了,以为是什么杀人魔。我妈都不准我晚上出门了。不过我猜,”她笑了,“他八成是受不了被维罗妮卡甩掉,觉得太丢脸,所以自己逃到别的城市去了。”

她笑了起来,而我,却笑不出来。

又是失踪。

又是男孩。

又是和维罗妮卡有关。

我的大脑当机了。

麦迪逊还在喋喋不休地猜测着杰克·邓普西的去向,但她的声音已经变成了遥远的嗡鸣。

我的思绪被强行拽回了那个阴雨连绵的小镇。

我们那个镇子,从我有记忆起,就流传着“失踪”的阴影。

在我更小的时候,是那些“都市传说”。比如某个加油站的夜班服务员,在某个雾气弥漫的夜晚消失了;某个在森林里徒步的男人,再也没回来。大人们总说他们是“厌倦了生活,跑路了”。

但等我到了初中,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消失的,开始有孩子了。

先是一个送报纸的男孩,连人带自行车都不见了。然后是一个在街角公园玩滑板的高中生。

警察来了,调查了很久,但什么都没查出来。镇子上的恐慌达到了顶峰。我爸妈就是在那之后,开始考虑搬家的。

失踪的男孩里,和我关系最近的是本。

本·科波夫斯基。

他不是“又高又帅”的校园明星。

他是“小胖子本”。

他有严重的哮喘,总是随身带着吸入器。他成绩一般,不爱运动,他唯一的爱好是收集各种奇怪的石头。

他喜欢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因为我是唯一一个,在他结结巴巴地跟我讲“石英”和“花岗岩”的区别时,没有当面嘲笑他的女孩。

他会经常在我上学路上“偶遇”我,和我聊天。他会给我带食物——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只是一袋饼干,或者一个还有点热乎的苹果派。

他很善良,很笨拙,也很安全。

然后,有一天,他突然失踪了。

他没来上学。一周后,警察来到了我们学校,开了个关于“安全”的集体晨会。

我只记得那天下午,我和维罗妮卡坐在我们常去的那个儿童公园秋千上。

我一直在哭,我吓坏了,也很难过。本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会主动给我带零食的男孩。

“这太可怕了,”我吸着鼻子,声音都哑了,“谁会……谁会对他下手?”

维罗妮卡在我旁边的秋千上,晃着她那双修长的小腿,她甚至没有在听。她正专心致志地,使用着她新买的指甲油。

“Vee?”我推了她一下,“你有没有在听?”

“我在听,”她头也不抬,不耐烦地说,“真可悲。所以呢?”

“维罗妮卡!”我被她这种冷漠的态度激怒了。

“干嘛?”她终于抬起头,那双绿眼睛在阴天的光线下,显得尤其冷。

“你不觉得……害怕吗?你不觉得恶心吗?”

“害怕?恶心?”她似乎在品味这两个词,仿佛它们是某种外星语,“为什么要害怕?人总是会死的。他只是……提前了而已。”

“你……”

“说不定,”她突然笑了,那笑容在那个沉闷的下午,显得格外刺眼,“说不定他是因为脂肪太多,被路过的熊叼走了?”

她总是这样。

她对死亡、对血腥、对所有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应该感到恐惧的东西,非但不恐惧,反而津津乐道。她会津津有味地看完一整部R级恐怖片,然后抱怨“血浆太假”。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她的一种伪装。

我以为她是在努力扮演那个凡事都“I don't care”的辣妹形象。她必须表现得与众不同,必须对一切都满不在乎。

我当时天真地想,不然呢?不然怎么会有人对身边人的离去,不感到一丝一毫的恐惧和恶心呢?

只是那天,我受够了她的“表演”。

“Vee,别这样了,”我从秋千上站起来,擦干了眼泪,直视着她,“这不好笑。”

“我觉得挺好笑的。”她耸耸肩,继续低头画她的指甲。

“这不只是个笑话!”我的声音提高了,“这是对生命的不尊重!本是我的同学!他……他算是我的朋友!你不应该这样说他!”

维罗妮卡的手停住了。

与此同时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我甚至可以看到她那双绿色的眼睛里,有某种东西被点燃了。

“朋友?”她开口了,声音很低,很平,但比大喊大叫要可怕一百倍。

她也从秋千上站了起来,她比我高半个头。她逼近我。

“你说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死肥猪’是你的朋友?”

“他是……”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克洛伊?”她打断了我,声音里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刻薄,“你的审美是被狗吃了吗?”

“我没有……”

“你就有,你总是这样!”她的声音开始上扬,“你和这种蠢货混在一起!你是在告诉全世界,你只配得上那种货色!”

“维罗妮卡,你住口!”我被她的话刺伤了,眼泪又涌了上来。

“我为什么要住口?”她冷笑,那张美丽的脸因为愤怒而显得更加生动:“如果一头猪每天给你带吃的,你是不是也会和它做朋友?你是不是也会答应它的追求?哦,拜托,至少猪是真的‘动物’,而他,”她轻蔑地吐出一个词,

“他只是个笑话。”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只记得,我狠狠地推了她一把,然后哭着跑回了家。

我们之间一直有种微妙的氛围。我们时常爆发争吵,她总是能用最恶毒的语言刺伤我,而我总是会原谅她。

但那一次,不一样。

那次我们吵得太厉害了。

我决定再也不理她了。

我们冷战了一个星期。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星期。在学校里,我们形同陌路。她身边永远不缺人簇拥着。而我,又变回了那个在图书馆角落里啃三明治的“隐形人”。

学校里没有了她,感觉空荡荡的。

就在我以为我们的“友谊”彻底完蛋了,就在我以为我终于“自由”了的那个周五晚上。

我已经在我的房间里准备睡觉了。我刚关掉台灯,只留下一盏床头的小夜灯。

“砰。”

一个奇怪的声音,从我窗户那里传来。

我吓得坐了起来。我们小镇正笼罩在“失踪”的阴影下。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杀人魔。

“砰。砰。”

又响了两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刮我的玻璃。

我抓起床头的词典,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我猛地拉开了窗帘——

一张脸,正倒着贴在我的窗户上。

我吓得尖叫出声,手里的词典都掉在了地上。

是维罗妮卡。

她居然顺着我家后院那棵老橡树,爬到了我二楼的窗户上。她对我做了个鬼脸,然后熟练地打开了我那个窗户锁扣,推开窗户,翻了进来。

她像一只猫一样,轻盈地落在我的地毯上。

“你疯了吗!”我压低了声音,心脏还在狂跳,“你想吓死我吗?”

“你是白痴吗?”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开始环顾我的房间,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你从来不锁这扇窗户。”

她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走过来,拿起我桌上的一包薯片,撕开,吃了起来。

“今天历史课那个代课老师,”她含糊不清地说,“他的鼻毛都快长到下巴了。”

我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我的大脑花了大概十秒钟才重新开始运转。

“……你到底在干什么?”

“吃薯片啊。”她又塞了一片。

“不是这个!”我气得浑身发抖,那种被无视的,荒谬的愤怒感涌了上来,“我觉得……我们还在冷战吧!”

维罗妮卡停下了咀嚼的动作。她歪着头,用那双绿得发亮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离谱的事儿。

“是吗?”她问,“我怎么不知道。”

她扔掉薯片袋,走到我的床边,开始脱鞋。

“你干什么?”我警惕地问。

“睡觉啊。”她打了个哈欠,然后开始……脱她的睡裤。

“停下!停下!”我冲过去,试图阻止她,“维罗妮卡!你不能睡这里!”

“为什么不能?”她已经脱掉了裤子,只穿着T恤和内裤,然后滑溜地一下钻进了我的被窝,占据了我床的另一半。

我的床!

“你出去!”我气疯了,试图把她从被子里拽出来,“你这个混蛋!你不是有家吗?”

“我妈把我赶出去了。”她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我,把自己裹得更紧了,“我没地方去了。”

“你可以去你男朋友那里!”我怒吼道。我记得她这个星期刚开始和棒球队的某个帅哥交往。

我的话音刚落。

维罗妮卡突然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她离我太近了。

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T恤,她的黑发乱糟糟的,有几缕贴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床头小夜灯那点昏黄的光,勾勒出她完美的侧脸和长长的睫毛。她身上的皮肤,在微光下泛着牛奶般的光泽。

那张美丽的脸,就这么毫无预警地、放大在我的眼前。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青苹果洗发水的味道,还有她皮肤本身的味道。很干净,很温暖,一点也不刻薄。

这种冲击感,让我瞬间失语了。

她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没有了平时的嘲弄,也没有了争吵时的冷酷。她只是看着我,声音轻得像一句耳语:

“但是我只想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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