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咖啡液顺着廉价的木桌纹理肆意蔓延，眼看就要漫延到桌沿，滴落在我新换的裤子上，但我完全顾不上，我的眼睛，我的脑子，我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死死地钉在眼前这个顶着彩虹鸡窝头、正被小不点疯狂舔脸的男人身上。

王磊？小王？那个留下遗书的王磊？

他活蹦乱跳地在这儿，还染了个能闪瞎人眼的头。

“老郑？回魂了嘿。” 小王，不，王磊，终于把小不点那热情的口水攻势推开一点点，伸手在我僵直的目光前晃了晃，笑得没心没肺，“咖啡洒了，蔓姐的桌子很贵的。” 他顺手抄起旁边一摞厚厚的餐巾纸，啪叽一下摁在蔓延的咖啡渍上，动作麻利得跟以前在公司抢最后一份外卖一样。

吧台后面传来苏蔓一声无奈的叹息：“桌子是二手市场淘的，八十块，咖啡三十，纸巾算你五毛，王磊，记你账上。”

“得嘞，蔓姐大气！” 王磊笑嘻嘻地应着，把吸饱了咖啡的纸巾团吧团吧扔进垃圾桶，然后毫不客气地拉开我对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蔓姐，给我也整一杯，冰的，越苦越好，提提神，昨晚通宵上分，困死我了。”

苏蔓白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去操作咖啡机。小不点立刻抛弃了我，屁颠屁颠地跟到吧台边，尾巴摇成了螺旋桨。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你……”

“我什么我？” 王磊大大咧咧地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骨头咔吧作响，“哦，你是想问遗书是吧？嗨，别提了，” 他抓了抓他那头嚣张的彩虹毛，脸上那混不吝的笑容淡了一点，透出点真实的疲惫和……释然？

“乖乖走了，是真事儿。” 他声音低了些，“晚期肾衰，没得治。安乐死那针打下去的时候，我感觉……我他妈半个魂儿也跟着没了。” 他顿了顿，用力搓了把脸，把眼底那点泛红硬生生憋了回去。

冰美式送了上来，他抓起杯子猛灌了一大口，冰得龇牙咧嘴，仿佛这样能压下心头的酸涩。

“那天，我在它的小土包前，坐了一天，风挺大的，吹得树叶哗哗响，我就跟它唠嗑，说以前带它追蝴蝶结果自己摔个狗啃泥的糗事，说它半夜放屁把自己吓醒的傻样……说着说着，天就黑了。” 他又灌了一口咖啡，眼神有点飘，“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想通了，乖乖那傻狗，活着的时候最怕我愁眉苦脸，一见我不高兴就使劲拱我，舔我一脸口水。我要是这样下去，它在下头得多着急啊？不得追着我咬裤腿？”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所以啊，我得替它好好活着！活得比谁都带劲，让它看看，它爹没它罩着，也能活出个人样来，至于咱们那破公司？” 他嗤笑一声，满脸的不屑，“老子才不回去。”

他从那宽大得的破洞牛仔裤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个皱巴巴、用廉价红布缝成的小三角包，上面还用歪歪扭扭的金线绣了个……呃……勉强能看出是狗头的图案。

“喏，蔓姐，给你的。” 他把那小红布包递给走过来的苏蔓。

苏蔓接过来，眉毛挑得老高：“这什么？你从哪个地摊淘换来的辟邪符？”

“什么地摊！九华山！正宗九华山谛听塔开过光的！” 王磊一脸“不识货”的痛心疾首，“给小不点求的，保平安，谛听知道不？地藏王菩萨座下的神兽，狗头头，专治各种不服，特别灵，我排了仨小时队呢。” 他指着布包上那个抽象派狗头，“看，像不像小不点？”

苏蔓捏着那个丑萌丑萌的护身符，又看看脚边一脸憨厚傻气的小不点，嘴角抽搐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行吧，看在你排仨小时的份上。” 她顺手把护身符挂在了小不点那粗壮的脖子上，小不点低头好奇地嗅了嗅，似乎觉得这玩意儿味道还行，没反对。

“然后呢？” 我忍不住追问，“你就染了个头？” 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瞟向他那团燃烧的彩虹。

“染头只是第一步，” 王磊瞬间又来了精神，像个急于炫耀新玩具的孩子，“老子以前多乖啊，上班下班遛狗打游戏，三点一线，现在？爷要放飞自我。” 他掰着手指头开始数：

“去蹦极，站在台子上往下看的时候，腿肚子都转筋，但跳下去那感觉……卧槽，风在耳边呼呼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飞出来了，落地之后，感觉把乖乖走的那股憋闷气都嚎出去了，爽！”

“去潜水，第一次下海，耳朵疼得要命，教练教的那些手势全忘光，就记得眼前全是蓝汪汪的水，一群傻乎乎的小鱼在我眼前游，还有只大海龟慢悠悠地爬过去，那眼神……跟张扒皮开会时一模一样，差点没笑呛水。”

“还去学了滑板，摔得屁股现在还是青的。去夜市摆摊卖过发光气球（被城管追了三条街）。报名参加了个业余电竞比赛（第一轮就被小学生血虐）。哦对了，” 他猛地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还去试镜了一个网剧，演一个杀马特葬爱家族的扛把子，导演说我气质特别到位，本色出演，就是头发颜色还不够多，让我再加点荧光粉。”

他滔滔不绝，唾沫横飞，眼睛亮得惊人。那个在遗书里写满绝望和死寂的王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仿佛被打了鸡血、迫不及待要把前二十几年没干过的“荒唐事”全干一遍的……神经病？或者说，一个在巨大悲伤后，用力抓住每一缕阳光、努力重新活过来的人。

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听着他那些啼笑皆非的经历，我心头的震惊和疑惑慢慢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点好笑，有点心酸，还有点……替他高兴？

“所以……” 我终于问出了盘旋在心头最大的疑问，目光在神采飞扬的王磊和吧台后安静擦着咖啡杯、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笑意的苏蔓之间来回扫视，“你跟蔓姐……是怎么认识的？” 小不点对他那亲热劲儿，绝对不是普通熟客那么简单！

王磊脸上的亢奋表情瞬间卡壳了，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彩虹鸡窝头都似乎耷拉了一丢丢。他端起咖啡杯，战术性喝水，眼神飘忽，耳根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泛红。

“咳……” 他清了清嗓子，放下杯子，声音突然低了好几个八度，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扭捏的尴尬，“那个……就……以前……谈过……呗。”

“谈过？！” 我声音陡然拔高，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这信息量比小王诈尸还劲爆。

“小声点！” 王磊瞪了我一眼，脸更红了，像是要滴出血来，跟他头上的某缕红毛交相辉映，“就……姐弟恋……不行啊？” 他梗着脖子，努力维持着最后一点“葬爱家族扛把子”的尊严。

“行，太行了。” 我憋着笑，感觉今天的三观被反复刷新，“然后呢？分手了？”

“嗯。” 王磊闷闷地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子上的咖啡渍印子，“分了，好聚好散呗。蔓姐她……太聪明，看得太透。我呢？那时候就是个傻不愣登的毛头小子，满脑子升职加薪当人上人，结果狗屁不是，连乖乖都没照顾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语气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时过境迁的坦然和一丝淡淡的怅惘，“分了之后就没怎么联系，这次……算是重新做人，路过这边，想着来看看小不点……没想到撞上你了。”

吧台那边传来苏蔓平静的声音：“咖啡渍再抠就要赔桌子钱了，前任。”

王磊触电般缩回手，彩虹头蔫得更厉害了，小声嘟囔：“知道了，蔓姐……”

我看着眼前这个顶着最嚣张的发型、却露出最怂表情的前同事兼咖啡店老板前男友，再看看吧台后那个气定神闲、仿佛只是在陈述“今天咖啡豆不错”的前女友……

窗外的阳光透过爬山虎的缝隙，暖洋洋地洒在桌面上，咖啡的香气重新弥漫开来，小不点戴着那个丑萌的谛听护身符，趴在地上，满足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这世界……真他妈的魔幻又奇妙。

我端起我那杯已经凉透、洒了一半的冰美式，狠狠地灌了一大口，嗯，真苦，也真他妈够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