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朋友圈那十一支沉默的红玫瑰，像烙铁一样烫在我脑子里，搅得我一夜没睡踏实。

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我踩着点蹭进了红砖楼，空气里弥漫着和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模一样的霉味、灰尘味。

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办公区。

前台，白晓晓已经在了，她今天穿了件浅粉色的连衣裙，衬得小脸更显白皙无辜，正低头整理着一沓快递单，动作轻柔，神情专注。阳光透过高窗落在她发梢，整个人笼着一层柔光，干净得像清晨带着露珠的栀子花。看到我进来，她抬起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羞涩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郑哥，早。” 声音软糯，和昨天花店里那个抱着红玫瑰、气场冷冽的身影判若两人。

“早。”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转向技术部区域。

老吴那庞大的身躯正塞在他的工位里，巨大的电脑屏幕挡着他半边脸，只露出一个毛发旺盛的后脑勺和宽阔的肩膀，他戴着耳机，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着，偶尔还对着麦克风低声嘟囔几句技术术语，听起来是在开远程会议。

桌上放着他那个标志性的、能装下三斤面条的超大号搪瓷杯，杯沿还沾着点可疑的红色辣油渍，旁边散落着几块包装油腻的辣条包装袋，一切如常，充满了技术宅的糙汉气息，丝毫看不出昨晚晒过十一支妖异红玫瑰的痕迹，也找不到半点在素食馆与人秘密接头、接收神秘药盒的气息。

难道真是我多心了？那玫瑰……巧合？

走到自己工位，刚打开电脑，准备投身数据的泥沼——

“砰！”

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重重拍在桌子上，打破了办公室压抑的平静。

声音来自斜对面靠墙的财务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李哥，顶着他那愈发稀疏的头顶，此刻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王姐桌面上摊开的一叠单据，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王姐脸上：

“王美娟！你什么意思？啊！什么叫‘不符合报销规定’！什么叫‘费用性质存疑’！这发票！这明细！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哪一点不合规了？！你倒是给我说清楚！”

王姐端坐在她的高背办公椅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地看着暴跳如雷的李哥,慢条斯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才用她平板无波的语调开口：

“李强同志，请控制你的情绪，根据公司《费用报销管理办法》第三章第七条，员工报销费用需满足‘必要性、合理性、相关性’三原则,你这份报销申请，涉及金额较大，且所列支出项目……”她停顿一下，“存在多处逻辑冲突与常识性悖论。”

“悖论？悖你个头！”李哥气得声音都劈叉了，一把抓起桌上几张单据，抖得哗哗响，“你看清楚！这是正规超市的机打发票！这是明细清单！‘办公用品’！‘员工关怀用品’！哪一点悖了！哪一点不合理了！张总都口头同意了的！”

王姐不为所动：“第一项，‘超强吸水防侧漏夜用加长型卫生巾’，单价168元，数量5箱，申请理由：改善员工洗手间使用体验，提升企业人文关怀温度。”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李哥，眼神平静得可怕，“请问李强同志，我们公司目前在职女性员工，共计三人，采购五箱，合计840片。按每人每月生理期最高用量计算，足够使用约——4年。这是否符合‘必要性’原则？且，我没有在卫生间看到卫生巾。”

噗嗤！角落里不知是谁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憋住。

李哥的脸瞬间由红转紫，像只快爆炸的茄子，他梗着脖子：“超市还没有送过来，再说，这是有备无患，未雨绸缪，体现公司对女性员工的长期关怀！张总说了，格局要大！要有人情味！”

王姐像是没听见他的狡辩，继续道：“第二项，‘进口超薄激爽螺纹装安全套’，单价288元，数量10盒，申请理由：提升员工健康安全意识，预防意外风险，保障工作效率。” 她抬起眼皮，“李强同志，请问这是否属于员工个人**范畴的消费？公司是否有权强制采购并发放？且，此类物品列入‘员工关怀用品’，是否恰当？其与‘工作效率’的关联性，请提供具体说明及数据支撑。”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神在李哥和王姐之间来回扫射，充满了震惊、憋笑和难以置信，连技术部那边老吴敲键盘的声音都停了。

李哥的嘴唇哆嗦着，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往下滚，他像是被逼到了绝境，猛地一跺脚，破罐子破摔般地吼了出来，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愤和……难以言喻的尴尬：

“行，行，王美娟，你狠！你非要刨根问底是吧，好，我告诉你，这都是给张总买的！”

“轰！”

这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丢下了一颗深水炸弹，所有人都惊呆了，王姐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纹。

李哥豁出去了，脸红脖子粗地嚷嚷：“张总，张总他不是还在局子里‘配合调查’嘛，昨天……昨天他托关系给我递了个话，说里面……里面条件艰苦，缺东西，让我想办法给他送点进去，这卫生巾，是让他当鞋垫用的，加长夜用，吸汗防臭。那安全套……是……是让他套在脚趾头上的，防止磨出水泡，都是生活必需品，都是为了张总能……能坚持住，早日出来带领我们大家继续奋斗。我这都是为了公司，为了张总啊，王美娟，你说，这该不该报销？人情味，懂不懂什么叫人情味？”

办公室彻底陷入了石化状态，给张总……送卫生巾当鞋垫？安全套套脚趾？

这理由……太他妈清奇了，清奇到让人连笑都忘了，只剩下满脑子的“卧槽”和“还能这样？”。

王姐沉默了几秒钟，目光在李哥那张悲愤交加、汗如雨下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找出平板电脑，手指飞快地操作着，像是在调取什么资料。然后，她再次抬起头：

“李强同志，首先，你的主观动机暂不置评，其次，根据我查询的《拘留所管理条例》及《在押人员个人物品管理规定》，卫生巾类用品，需符合特定规格（未拆封、无金属贴片、单片独立包装），且需由看守所统一代购。安全套……不在允许携带或接收的物品清单内。” 她顿了顿，看着李哥瞬间煞白的脸，补上最后一刀，“因此，你采购的这两项物品，既不符合外部监管规定，也无法实际送达张总手中，其‘相关性’与‘合理性’，均不成立，报销申请，驳回。”

“噗——哈哈哈哈”这下彻底没人能忍住了，压抑了许久的爆笑像洪水决堤，瞬间冲垮了办公室，连平时最严肃的几个同事都笑得前仰后合，捶胸顿足，给张总送卫生巾鞋垫和安全套脚趾套，结果还送不进去，这简直是本年度最佳黑色幽默。

李哥的脸由紫转青，再由青转白，像个调色盘，他指着王姐，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嘴唇哆嗦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发出一声绝望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般的哀鸣，抓起桌上那叠耻辱的报销单，跌跌撞撞地冲向了洗手间方向，背影充满了悲壮和社死的气息。

办公室里的笑声还在持续，

然而，就在这哄笑声中，我的目光却捕捉到了两个极其细微、格格不入的反应。

前台的白晓晓，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她没有笑，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人畜无害的表情，但嘴角的弧度似乎……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微小、近乎愉悦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低下头，继续整理她的快递单，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与她毫无关系。

而技术部那边，一直沉默的老吴，不知何时摘下了耳机，庞大的身躯靠在椅背上，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那张粗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越过喧闹的人群，极其短暂地扫了一眼李哥消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