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狭小的病床上,男子用一只手臂极其轻柔地将王奇圈在怀里,如同拢着一捧随时会消散的星尘。另一只手则握着温热的湿毛巾,小心翼翼地、一寸寸地擦拭着王奇裸露的肌肤。
王奇仅存的那只手臂上连着输液管,透明的液体正缓慢地滴入他枯竭的血管。男子的动作因此更加谨慎,每一次擦拭都屏着呼吸,生怕一丝多余的牵扯惊动了那维系生命的纤细针头。
温热的毛巾拂过,带走经年累月的污垢与汗渍,也渐渐显露出皮肤下那副触目惊心的轮廓。
嶙峋的肋骨根根分明,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缝;凹陷的腹部紧贴着脊椎,几乎感觉不到皮肉的存在。这是一具被饥饿和苦难彻底掏空、榨干的躯壳,轻得……仿佛没有重量。
当男子将激动昏厥的王奇从冰冷的地上抱起时,他浑身都在无法抑制地颤抖。那轻飘飘的触感,让他错觉自己抱起的只是一片即将被风吹散的羽毛。
然而此刻,这片“羽毛”真真切切地回到了他怀中,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恐惧与绝望——即便这奋不顾身的守护,最初是为了另一个孩子。
毛巾缓缓移动,终于触及王奇身体上那片最刺目的空白——缺失手臂的肩膀。那里已被医疗凝胶和绷带妥善覆盖、包扎,处理得干净利落。然而,空荡荡的袖管和那截突兀的断口,依旧像一道无声的宣告,昭示着曾经发生的惨烈。
那是残酷世界留下的狰狞烙印,丑陋却又美丽。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男子眼中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王奇刚刚被擦拭干净的皮肤上。一滴、两滴……很快,便连成一片温热而咸涩的印记。
“papa,对不起,我太晚找到你了!”
或许是因为身体在崩溃边缘启动了最后的修复程序,或许是因为终于置身于安全的环境,摆脱了高烧与惊惧的反复折磨,王奇这次陷入了极深的昏迷。
时间无声流逝,这漫长的沉睡如同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让守在一旁的男子越来越心慌。他害怕……害怕这好不容易寻回的光,会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熄灭。
不安驱使着他,男子小心地挪动身体,也躺上了那张狭窄的病床,将王奇瘦弱的上半身紧紧搂在怀里。
高大的身躯蜷缩着,像个极度缺乏安全感、急需确认温暖来源的幼兽。男子将脸深深埋进王奇散发着清新皂荚气息的发间——那是他亲手清洗过的、此刻唯一能安抚他焦灼灵魂的、带着暖意的熟悉味道。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久久不动,仿佛要将怀中人融入自己的骨血。直到怀中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不适的蹙眉和挣扎,男子才如梦初醒,万分不舍地微微松开了臂膀。
怀抱一空,失落感立刻汹涌而至。男子不甘心地蹭了蹭王奇颈窝残留的暖意,试探着,笨拙地将自己高大的身躯努力蜷缩起来,膝盖小心地顶起,形成一个别扭的弧度。
像从前那样……
他想把自己塞进那个曾经能将他整个包裹住的、温暖踏实的怀抱里。
可是,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被轻易纳入羽翼的小小身子。此刻的他,肩宽腿长,肌肉紧实,这笨拙的蜷缩,非但没能如愿挤进王奇怀里,反而更像一只大型犬在徒劳地试图钻进一个过小的窝,显得局促又带着一丝令人心酸的稚气。
Papa的怀抱……再也装不下他了。
18
从长久的昏睡中醒来的王奇睁开眼,第一个念头是:他大概……到天堂了。
雪白,铺天盖地的雪白。雪白得刺眼的天花板,雪白得一尘不染的墙壁,盖在身上的是雪白、松软得像云朵的被子。连他自己身上,都套着一件干净得不可思议的白色病号服。
白色,在垃圾场是比纯净水还稀罕的颜色,是腐烂和污秽绝对无法染指的颜色。所以,除了天堂,还能是哪儿?
然而,这份“天堂”的宁静只维持了不到几秒钟。
因为只要视线稍稍下移——哪怕他只剩下一条胳膊,眼睛可没瞎——就能看到床脚边那把椅子上,蜷着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
那人穿着利落的黑色作战服,靠着冰冷的墙壁睡着了。皮肤是经年风吹日晒磨砺出的、健康的深麦色。即使闭着眼,那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和高挺的鼻梁也透着一股刀锋般的锐利,浓眉微蹙,即使在睡梦中,也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压迫感。
王奇脑子里那点关于天堂的遐想,“啪”地一声碎得干净。
他还活着。活在一个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干净得吓人的地方。
左肩断臂处传来一阵隐隐的酸胀,但不再有那种噬骨的腐烂剧痛。厚厚的绷带包裹着,处理得异常妥帖。高烧带来的那种能把人烧成灰烬的灼热感也消失了,只剩下大病初愈的绵软无力。空气里弥漫着久违的、极其刺鼻的消毒水味儿,这味道陌生得让他有些眩晕。
医院?王奇混沌的脑子艰难地转动。这念头比“天堂”更让他难以置信。G基地那帮人,恨不得把没用的废物直接碾碎了当肥料,哪会发这种善心?真有路见不平的好人,他也不会像个垃圾袋一样被丢回破棚子等死了。
吊瓶高高悬着,透明的液体顺着细长的软管,一滴、一滴,缓慢而规律地坠入他手背的血管里。那细微的“嗒……嗒……”声,和墙上挂钟秒针的走动奇妙地应和着,编织出一种遥远而陌生的宁静。有那么一瞬间,王奇几乎以为自己被抛回了某个早已模糊、存在于“灾难”之前的时空碎片里。
他僵硬地躺着,一动不敢动,生怕惊醒了那个沉睡的身影,他的脑子里乱糟糟地转着各种念头:谁把他弄来的?花了多少积分?要他还吗?拿什么还?这条命现在还算值几个钱?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王奇才终于鼓起一丝微弱的勇气,眼珠子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蹭着转动,再次偷偷瞄向床脚边那个存在感极强的身影。
那人……看着竟有几分说不清的熟悉?轮廓似乎在哪里见过。但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开什么玩笑?
他一个在垃圾堆里刨食的,怎么可能认识这种一看就是“大人物”的角色?那身行头,那股子即使睡着也散不出的精悍劲儿,跟他这种烂泥里打滚的人根本不在一个世界。
就在这时,椅子上的人似乎被这微弱的目光惊扰了。原本还算平和的眉头倏地拧紧,形成一个充满不耐和戾气的“川”字。
王奇的心脏猛地一缩,吓得魂飞魄散!他像被烫到一样,立刻死死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连睫毛都不敢颤动一下。不敢惹祸上身?这是他烂熟于心的生存铁律。
眼睛闭上了,其他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王奇清晰地听到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接着,是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床边。
一道视线落了下来。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探究、审视,甚至……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灼热温度,牢牢地钉在他脸上。
王奇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钉在解剖台上,每一寸皮肤都在那目光下无所遁形。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的后背,黏腻冰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就在他快要窒息在这无声的压迫中时,脚步声再次响起,走向门口。接着,是门被轻轻拉开的声音。
那人……似乎是出去叫护士换药了?
直到门锁“咔哒”一声轻响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王奇才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猛地张开嘴,贪婪地、无声地大口喘息起来。紧绷到极限的身体骤然松懈,瘫软在雪白的病床上,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虚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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